第一天(上)(14)
从老头唠叨的讲述里我理出一点头绪来。那就是妹夫死后,妹妹很痛苦。后来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转机,是她在曾作为我们家的祠堂的大石屋子里住了一夜,后来又去参加了信佛的人的宗教团体。那么她为什么要到大石屋里去呢?还有就是妹夫的死。妹夫掉到河里只有华夏一个人知情。没有任何人能证明妹夫确实掉到河里去了,而且是自己掉进去的。基于这个原因老头才怀疑儿子死因不明吧?我向老头看过去。发现老头原本混浊的老眼这时正精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低下头去吃饭。心里想即使妹夫的死因不明,也不该怀疑我的妹妹害了她丈夫。对这老头我没有一点好印象了。
“你妹妹有了孩子啦。”
老头忽然说。
“什么?”
“她有孩子都好几个月了。”
“你是说她有了妹夫的遗腹子吗?”一时间,我真不知是忧是喜。
“啊,啊,”
老头含糊地点着头。
吃过饭,洗过碗后,我回到我和于阳住的妹妹的屋里。于阳倒卧在炕上发着愣,时而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翻着我没有收起的一直放在炕上的我朋友的小说稿。依着往日的情形来看,毒品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他最思念的情人。我在他身边坐下来,顺手拿起他带翻不翻的手稿翻着。手稿上的字通过我的眼睛传达到我的大脑沟回间,却不能在我乱轰轰的果冻般的脑灰质层里激起文字应该引发的想象。妹妹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呢?妹妹在结婚的时候可是不很情愿的。
前年春天,我的老父亲来电话说,我的孪生妹妹华夏终于要结婚了。在这之前,我已从父亲的信里知道华夏已经有个未婚夫了。华夏的未婚夫是我们还留在家乡的乡下的亲戚介绍的,是我们老家乡下的一个小伙子。我知道这个消息时,虽有过父亲好不容易带着我们走出乡下现在却有个后代又要回去的些许遗憾,然而我还是很为华夏高兴。华夏要结婚了,父亲很高兴,准备大肆张扬这个婚礼。可我的妹妹华夏不知为什么却要在婚期将至时取消婚约。脾气暴躁的父亲为这事很恼火。“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人家肯要她就谢天谢地了!她还要挑三挑四!……”父亲的话冲出话筒砸在我的耳鼓上,在我的脑颅腔里激起一片轰鸣声。末了,他让我早点回去劝劝我的妹妹。我当天就乘上了火车。第二天的傍晚到达县城。
妹妹对即将到来的婚礼没有一点喜悦的意思。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她避开来送亲的亲友,坐在她的房间里默默无言。父亲的说笑声从客厅里很响亮地传进来。“好!好!好!这个小伙子啊,不错!不错!论人材配咱们家的姑娘那得配几个来回!家里也好。虽然是农村人,农村人……农村人也没啥,人家家里有钱呢。我这个残废女儿也算是有福了……她刚生下来那会儿呀,一看她那样我就想把她扔了。可咱做父母的能忍下那个心吗?这不,长大了找了这么个对象也算有福了。哈哈哈……”
关于父亲说要扔妹妹,又没有扔的话,父亲经常提起。在这样的话题里,他一遍遍地强调自己的伟大与功德。这时妹妹总是把头垂到胸前一声不吭。要是我也不吭声,他就会说个没完没了。最后通常都是我说:“爸爸真不容易啊。长大了我们一定孝顺爸爸。”父亲便住了口,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脸上满是鄙夷与希望相杂的怪异神情。我和妹妹在她的房间里又听到父亲这样说的时候,妹妹忽然说:“爸把那个小伙子夸的多完美呀。可那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他是宁愿被自己欺骗而相信他所说的都是真的。事实上爸极其瞧不起农村人,在他看来只有低贱的农村人才和我相配吧,不,我说错了,即使是一个在爸眼里和牛羊差不多低贱的农村人,也是我高攀了。我跟你说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要嫁的那个男人。我答应结婚不过是要减掉爸的负担。这个大负担让他背了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啊。”妹妹说着还笑了笑。她的笑容从她脸上落到我的眼里,又在我的大脑里凝成一个特异的象征着绝望与痛苦的特写。“另外我结婚也能满足一下爸爸那点可怜的愿望吧。爸不是一直因为有一个残废的女儿而觉得低人一等么?现在他的残废女儿居然找了个看起来体面而家道殷实的男人做丈夫,他可以扬眉吐气了吧?他甚至还可以拿这件事去嘲笑以前看不起他的那些人呢。哈哈,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拿一辈子的幸福进行这场丝毫没有把握的赌博的,而不只是因为爸那愚昧而又愚蠢的好心的逼迫。”妹妹说完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睡在床上,我猜她是不想让我看见她哭了。“结婚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糟啊。你是因为惧怕结婚才那么想的。所有的女孩子没结婚之前都会怕的,结婚之后就好了。”我这么说着,一种锥心的痛苦就从我的胸腔窜到口腔里,我舌头上的味蕾便尝到了如嘴里饱含了一口胆汁才会有的苦涩。我分不清这痛苦是我因怜惜她而从我自己的感情中产生的,还是它产生于妹妹自身的心灵,又由作为她孪生姐妹的我感应到了。那天我们没再说什么。我有一段时间曾想要妹妹不要勉强自己,别为了别人去结婚。然而我听着她一整夜都在床上翻来翻去,一直没说。第二天,妹妹就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下出嫁了。我没等到妹妹三天回门就离开了家,因此我不了解妹夫。在和妹妹的通信里,妹妹也很少提及妹夫,她甚至不提她的生活,而只就一些社会学,历史学及文学里的问题和我讨论不休。妹夫死的时候,妹妹向我通报他的死讯也是附在一封长信的后面:“附:不久前我丈夫不甚失足落水。夏汛水急,救之不得,已故。丧事已毕,勿念。”这样冷淡的几个字模糊了妹妹的态度。而我那时正因照顾婴儿而承担着体力与心理上的双重重担,也没有力气去为华夏担忧了。我不了解华夏的生活。那时我甚至忘了我还有一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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