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4)
朋友的死,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了。可以说,朋友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这存在,因观望而变成了可能。在朋友下跳的过程中有许多眼睛的观望。我要是从顶楼的阳台上跳下去,就没有人看到我是呈自由落体状态,还是能画出什么弧度落到下面的霓虹灯海洋中去。酸痛疲乏的肌肉,随时会像水一样“哗”地一声从骨骼上滑下来,滩到地上去。这样一具无力的肉体如果从大厦顶楼的阳台上呈自由落体状态向下落,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想必每一个细胞都会像泼水落地一样的四溅开来,进而消失在周围的空气中吧。那么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灭亡便是彻底的无影无踪。我的伴侣于阳将不会知道我消失在空气里了。他会以为我离家出走,不久就会不记得曾经有我这么一个人。我的妹妹华夏或许会在许多天后发现了我的失踪,她会焦急地寻找我吧?然而我没像我的朋友那样留下一块焦黑的、臭乎乎的、碳状怪物般的尸体去承受妹妹关爱的注视了。除了妹妹,不会再有任何人会对我的消失有一点哀悼的思念。我真的不能不嫉妒我的朋友了。
我参加了朋友的葬礼。吊唁人都被安排休息了之后,我和朋友的母亲为朋友守了夜。朋友的母亲在短短的时间里一下子苍老了,真成了老妇人。然而,精神还好。她甚至问起了我的婴儿来:“我听说你孩子的事了。听说是夭折了吧?也算他有福气了。”
“是啊,”我说,“孩子是严重的畸形儿,可能死亡对他更好一点吧。”这么说着的同时,我也知道这句话无非是以自我安慰为出发点的自私的自我辩护罢了。
“这孩子即使长大了,只要不傻,他就不会快乐的。任何活着不快乐的人死都是一种福气呀。”朋友的母亲安慰我似地说。
而我却觉得她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和躺在棺材里的朋友听的。
“她从国外回来以后,要是不再从事写作,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黯然地说。朋友回国以后一直意志消沉。是我劝她重新开始写作,并拉她参加了一个由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组成的俱乐部组织后,朋友的生活才有了规律。她看起来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可是谁想到,她就要摆脱过去的阴影,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却选择了这样惨烈的方式让自己在人世上消亡呢?
“这和你无关。那孩子心里一直有个结儿,要是解不开的话,无论做什么在什么地方都会发生同样的事啊。这可怜的孩子。”
于是我们便都沉默起来。我双手搭在朋友的棺材上方,躬身坐在朋友的棺材旁。棺材里,朋友的生命实质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是比她生前小的多的,已经丑陋不堪,看不出人样的炭状物。四块木板隔绝起的狭窄空间里,朋友的遗体完全炭化了。一切静止。致使像细胞腐败这样的小小变化都不再有。她一下子从生机勃勃的有机生物变为如此安静的无机之物。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这时的朋友比她过去的三十多年来更安宁而平和。在过去的年月里,她曾长期陷在悒郁狂燥的泥沼中不能自拔,常常觉得生活的无望,为此朋友曾多次试图自杀,还到外国去进行疗养治疗。可是她最终死在自己故乡的土地上。这样的尸体,这样干净的死法,最终消弥了她通往死亡之路的任何线索,可是赤身裸体地在顶楼用汽油把自己烧死这样的怪异的死法,总能让人猜测其中隐藏的内容。也就是说朋友的死作为一个生存的最终隐喻指向什么呢?安静的朋友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了。她把它连同她的遗体都抛给了作为她朋友的我和她的母亲。作为她亲密的人,我们不得不接受这问题的考问与折磨。
“那么有什么原因让她非这样做不可呢?”我打破沉默说。
“我不知道啊。”老妇人说着泪水就冲下了脸颊。她立即又用手背把它擦干了,并露出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愧的神情来。“不过也算是幸运啊,感到不想活了,还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平静地去死。我们大多数人对这一点是无法选择的,还不是忍受着痛苦的折磨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吗?”
站在凄冷的冬天的夜里,这句话从忘却的渊底里浮现出来。并给我温暖的亲切感。
“那是你喜欢的方式吗?”我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我的婴儿说。婴儿的身影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地唱着歌。“诅咒!诅咒!我的诅咒!你的罪恶!”他唱着,毫不理睬我想得到一个肯定答案的心情。那么,那就算是你喜欢的吧,毕竟那也是你选择的呀,虽是无意是的选择,但谁又能说无意的选择不是上天的安排呢?于是我的心情重新平静下来。婴儿也把他的身影隐蔽在黑暗中不见了。
我的朋友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如同传说中的火神一样燃烧。她的身体还没有变成陶俑般的怪物,红色的火焰彩绸一样在她美丽的身体四周猎猎飞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她说。一朵朵火焰花就在她双唇的闭合间从她的嘴里溢出来,加入到她周围的火焰中去。
疼吗?
我说。朋友亦不回答我。火焰在她叉开的双腿,高举的双臂之间跳跃。她整个人仿佛是一个熊熊燃烧着的“火”字。她的身体在火里痉挛般地动着,像在跳一种奇异的舞蹈。啊――!啊――!啊――!她的嘴里发出处女初夜受到攻击时肉体的痛苦与精神的愉悦相杂时发出的呻吟声。脸孔也在这呻吟声里呈现出酣畅淋漓的痛苦而又愉悦无比的神情。仿佛她不是被火焰焚烧着,而是在和火焰交媾。
52书库推荐浏览: 文沁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