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点烟的鬼
四岁——我看见她吐出的烟雾,在她头顶上有了灵魂。 小姨在哭。 她虽然用被子掩住了自己,却掩不住悲伤在眼角的潮湿。 这些,我是知道的。 已经很晚了,尸布一样的黑夜将每个人紧紧的裹住。 小姨静静的坐着,沉默成一尊雕像。 她在想什么?是那个夜夜让她书写在日记的名字? 小姨还是忘不了他的。 总是以为他只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段插曲,随着旋律的淡去,谁又会记得谁呢?可是她始终是忘不了他。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在她的脑海里徘徊着,好象他和她的剧场还没散去,完美的结局在继续的演绎之中。 小姨在起身走到书桌边。尽管她将台灯的灯光调暗,我依然醒了。 她拿起香烟,取出一支,熟练地将它叼在嘴角,用打火机将它点燃。烟雾从嘴唇上开花,然后腾空,幻化…… 错过了,一切都错过了,她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可痛苦却在她的牙根,她的血脉,她的骨髓里酸楚的折磨着。 是谁让这一切擦肩而过的?是他?还是她呢? 为什么在他们都明白他们之间不应该有错过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已经不可逆转了?如果大家都糊糊涂涂的在天意的骗局里,再也不可能相遇,更或者永远都不能原谅对方。 也许这样会好些。 小姨的用手指夹住烟的尾部,凑在唇边狠狠的吸上一口,仰头倚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胸口用力的起伏,似乎想把什么咽下去,又似乎想把什么吐出来。僵持了一会儿,烟雾从她紧抿的嘴里泄了出来。 那支烟在她的手指的夹缝里间暗间明。她的眼角顺下了一滴泪,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烟雾在她的头上变成很多鬼的剪影。有灰的,也好象有黑的,久久的盘旋着,不愿散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小姨抬起眼睛看着桌面上厚厚的日记本。它曾经记录了她和他的一切,可现在它却无助躺着,等候她的迟迟的开启。 烟似乎快燃至尽头了,小姨将注意集中在那支烟上,吸上了最后一口,将它狠狠的摁熄在大腿上,她将口中的烟雾轻松的呼了出去。脸上骤然的扭曲,也涣然成嘴角的微笑。 昏黄的灯光下,烟雾得到了谁的灵魂,在空中变成了小姨的样子。 隔月,小姨嫁了,去了美国。 留下的,只是一张破损的日记本的纸,上面潦草的写着: Withthedarknessandcorruptionleave ——随着黑暗和忘却远离,腐烂…… (二)十一岁——我看见他从天上落下,还有一支点燃的烟。 我拎着鞋,赤着脚在路上走着。 路面是干净的,在烈日的烘烤下,灼热从脚底刺穿我。 城市的水泥大楼,在明惶惶的阳光下,似乎有被融化的迹象。路旁的车辆和行人在干燥的噪音中,是蒸干的咸鱼。 我低着头,用手指撩了撩覆盖在头皮上的头发,烫手,有燃烧的声音。 我微笑了。 相信它们会卷屈,象被俘虏的狗奴才。 没有一点风,城市笼罩在窒息的气氛中。人压抑着,苟喘着,找不到一丝活命的氧气。 所谓绿化的树木,他们的毛孔也被扬起的灰尘给塞住,成为水泥城市的同化品。 我希望前方会出现一块玻璃碎片。这样,踩上它,它会让脚底出血。我听说,在欧洲,放血是治疗的一种方法。 我走进了一片阴影,那是我家附近的居民楼。有一只长毛的狗,趴在花园的草坪上,伸长了舌头,喘息着,汗液从它的舌头下蜒流出来。 为了在城市生活,长了一身讨好的长毛,尽管炎热的逼迫,也是不能脱下。 我抬起脸。就这么一个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从天空中落了下来,狠狠地砸在水泥路上——很轻的一声破碎的声音。 红色和白色的粘物飞散了,空气里充满了血的味道,浓浓的,似释放搁久在身体里的生命。狂热而化不开的。 尔后的尖叫已经是事后的事情。我看见刚一支点燃的烟落在我几步之远的地方,没有熄灭,还在静静的燃放。 我走过去,看着那支烟。烟头化出淡淡的雾气,引诱视觉它的灵魂。 我脚的拇指翘在它的头顶,想摁熄它。又移开了。 把它拾起来,嘴唇凑到它的尾部,轻轻的一口吸气,它的味道突然呛进我的肺。 仓皇的扔下它,我惊恐地逃离开去。围观的人群中,有灰色诡秘的眼神注视着我。 城市新闻里播出了关于那男人坠楼的报道——安装防护栏的工人,替自己点燃一支烟,从七楼上坠落。地面上凝结的污物和萎缩的尸体。 在父母的惊啧,我回想起浸入我是身体的烟味。我冲进了卫生间,企图呕吐出所有的关于那支烟所有的记忆。 深夜的黑暗中,我看见窗外飘忽着那个安装防护栏的工人。他咧开嘴,点燃一支烟,然后坠落. (三)十六岁——我看见他点燃了一支烟,掠夺了我。 我每天晚上都会看见他来。 点燃一支烟,残酷的眼神凝聚,焦点在我苍白的脸上。 他撕碎我的衣服,掠夺我。我用指甲插入他的肩头,同样残酷的吸食他的血液。 那香甜而诱人的味道。 我以为我是清醒的。如街间的霓虹,闪烁着,却昏昏欲睡。 喧嚣的迪吧,我疯狂地摇曳着我的身体。浓重的烟味,酒味,汗味混杂在金属摇滚的噪音里。现代人们的理智已经异形,谁也分不出谁是谁真实的原体。 你为什么不疯狂? 我尖笑着将酒从头灌下,冰冷顺着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脖子,流进我的胸口。 醉了?他们都说我醉了? 对的,这个世界谁不醉?谁会是清醒的? 只有我的灵魂,它清醒而悲痛的凝视我狂热的肉体。 闷热的寂静,黑夜潮湿得象暗门子喘息的妓女。 灯亮了,他离开我的身体。颤抖的手指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包褶皱的烟盒,妄图找出一支烟。 他找到了。哆哆嗦嗦的嘴唇终于凑了上去。狠狠的吸上一口,他苍白而瘦弱的胸脯暂时趋近平静了些。 我斜着眼睛看着他的懦弱。我的一丝悸动竟然引起他敏感的惊慌。我笑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为什么要笑?笑什么?!他的眼睛很仓皇。 我伸出手,将烟从他的嘴上摘下来。用自以为是的优雅姿势吸着。 他的嘴唇没有烟的依靠,颤抖的嗫嚅。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醉了,疯了——我也醉了—— 忍不住又笑了。敢强暴我,却比我更不愿意接受现实。 你又再笑什么?他突然问我,脸色呆滞得如死人。 没有。你怕什么?和我发生这种事的第一个男人并不是你。我发出一声怪笑,烟头随声落在我的腿上,烙下一个耻辱的标记。 他看着我大腿上干涸的血迹,眼神没有任何的颜色。 (四)十八岁——我看见烟雾飘在他的背后,幻出很多人的影子。 我放弃了对高考结果的任何期盼。 坐上火车,看着窗外凄凉的戈壁。我知道我是在为我的潜藏的某种欲望出行。不为路程伏任何责任。 把流浪当作神圣,追求想象的撒哈拉,和沙漠里骆驼哭泣的声音。我的父母一直以为我中的就是三毛的毒。 其实我并不想模仿谁,只想走一段自己的路。 冷的,一种无法想象的冷侵略你的身体。 这就是荒漠的夜晚,孤寂的空气,可以把你的整个儿的僵掉。 但我却不冷,身旁那个笑的憨厚的货车司机将一件大衣披在我的身上。——是一种人情的温暖。 我知道夜越来越深了 车厢里的味道是气闷的,昏黄的灯隐隐约约笼着一层诡秘。 那个货车司机偶尔用眼角看看似熟睡的我,眼神不再是看一个任性女孩,而是隐忍着一种欲望——男人看女人才会产生的欲望。 荒凉的地带,人寂寞成疾。 车刹然刹住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看着他的手离开的方向盘,摸索出一支夹在驾驶台的缝隙里烟,那只烟也似一个极颓废而寂寞的人,瘦弱而憔悴。 他将它点燃,静静的享受着。憨正的脸庞起了褶皱。 你自己把衣服脱掉吧!他企图对我凶悍,但眼角遮不住犹豫的纹路。 我没有动,躺在他的大衣里,仍看着他。 良久—— 他把烟叼在嘴里,烟的迷雾想挡我看他的目光。 手是粗大的,它拉开搭在我身上的大衣,扯起我的衣襟。 我终于看清楚他身后是什么了。于是笑了。 你在笑什么?他质疑着。 我轻轻地对他说,我看见你刚才吐出的烟雾飘在你的背后,化出好多人的影子。 他抓住我的手剧烈的抖动了一下。这我感觉到的。 干燥而冰冷的空气吞噬了远去的车尾灯。 他把我的背包扔给我的时候,眼睛里是内疚,更是逃避。 但他没有做任何自己的事,毕竟最后还把那件大衣也给了我。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我知道我除了我,还有四周起伏的狼嚎。要活着,就必须等着天亮。 我不能走,只能待在原地。时间过去一秒,我就多一分希望。 但我不能静静地等着,因为寒冷已经透过破旧的大衣刺进了我的肌肤。我抬起我沉重的脚步来回二十步的小跑着。 终于,天边有了一丝光亮。我依然跑着,晨风撩动我微笑的呼吸。 我知道我还活着。 (五)二十一岁——我看烟雾从我的手指间腾空,化做水蒸气蒙住我的眼睛。 秋天,是凉的。 象他轻碰我的手指。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喜欢就是喜欢,需要理由吗? 当然需要。我发觉我喜欢在他面前幼稚的任性。 他和煦的眼睛里荡漾着一丝微笑—— 去年秋天,一棵枫树下,我用照相机拍到了一个穿白色风衣,红色头发的女孩。 我当然相信他爱我的理由。因为那张照片已经放大,正摆在他的床头。 被秋天染红的枫叶,是我们相爱的见证。 但血一样的殷红,也在季节的过去而凋谢。 车碾碎了他的照相机和他的头颅,也碾碎了他爱我的所有理由。 白色个棉布下,他的脸破碎了。我没有哭。 夜已经很深了,静得象躲在地狱的底层。他变成了很多碎片,小的,我用肉眼看不见他。 但我仍能感觉到他,清醒的味道。没有疯狂和压抑,只有本应该的细水长流。 可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我点燃了一支烟,我感觉到久违的困惑。 记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嘴唇上没有烟的味道的,只有他,只有他的停驻。 但现在,我的嘴唇很寂寞,很冷,在颤抖。 那张仍摆在他床头的照片,没有他的注视,已经被淡淡的灰尘寂静的锁住了。 我躺在床上,我觉得我快腐烂了。 烟雾在我的手指见腾空,化做水蒸气蒙住我的眼睛。 (六)二十五岁——我看见我吐出的烟雾消失了,原来宇宙间它根本不存在的。 城市的深夜黑得可怖,随地的黑暗中都蕴藏在致命的瘴气。 黑暗中他点燃了一支烟,烟头随着他的呼吸一明一灭。 沉没了,我伸直了蜷得麻木的腿。 我们不应该这样下去了,我不快乐,你也不快乐。他的声音是很冰冷的流进我的耳廓。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既然他不快乐,又来我这里干什么? 是的。我轻轻的叹了一声。 他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向来是这样的,因为他舍不得放弃我。 我怀孕了。我决定打破沉默。 什么?灯亮了。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好象看一个已经死去,却又出现在眼前的人。 我怀孕了。我微笑着看着他。 你怎么搞的?这么久都没出事,怎么现在你告诉我你有了我的孩子? 是呀,这么多次怀孕我都没告诉他,为什么现在又告诉他了? 去做人工流产吧!我们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有个老婆和孩子了。 是的。本来我就是多余的,幸好我已经明智做出了选择了。 看着他放在床上的一叠钱,我微笑着,是苦涩的。 我放弃了这个生命,我也放弃孕育的权利。 医生说得对,有孩子就结婚吧!这样玩就会付出代价。 可孩子没有父亲,找谁结婚呢? 我拨通他的手机—— 喂?哦,是你啊。我公司里很忙,所以今天没陪你。喂? 我关掉手机,看着远处的他和一个女人坐进了他的车,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 夜弥漫开,渐渐浓了。 我点燃了一支烟,站在天台的边缘上,看着楼下流动的车灯。 咧开嘴笑着,风从牙齿缝透过,轻舔我的舌头。 我含着一口烟喷向天空,象看看有多少鬼陪我,可什么都没有。 我放声大笑,笑得牙龈都疼痛起来。泪还没流出眼角就已经风干了。 Withthedarknessandcorruptionleave 一支烟落了下去,划破寂静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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