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我回的话,纪晚村有些讪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相互介绍完毕,不大的功夫,屋里的丫鬟就在桌子上摆上了四个冷盘,不过是火腿,牛肉之类的卤味。倒是一大坛子的绍兴酒不凡,开坛就溢出醉人的香气,别人也就罢了,那纪晚村立刻像是冷水浇头一般精神起来,用鼻子用力的一吸,陶醉的赞道:“当是四十年的花雕,香气馥郁,沁入心脾,快拿汤桶来,定要好好的温温,才能品出它的妙处!”
大家很快围着桌子,分宾主坐定。
表妹的兴致很高,她亲自起身给桌上各位斟上上好的美酒!当然没有我的份。她端起酒杯,笑道:“各位都是有学问的人,小妹我见识浅薄,今日有许多问题要向各位讨教,还望各位不吝赐教。”说完,她便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站起身来,说些什么小姐客气之类的话,也把杯中酒液喝干。我虽然并不贪恋杯中物,不过此时也不能免俗,自斟自饮了一杯。
表妹又端起酒杯,说道:“这一杯,小妹首先要敬表兄,希望表兄喝完这杯酒后,能回答小妹一个问题。”
此刻我明白了,张沅摆出这个架势,明显是要考教我的学问,所以才会把翰林院的翰林也给请了来,怕是想在我的话语里面找些漏洞,羞辱于我。其实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最好是马上离开这里,因为献丑不如藏拙,虽然一个人的学问再好,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要是她问了一个我也不清楚地问题,我岂不是就要在众人面前出丑了?但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我退缩了,便道:“表妹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便是,何必敬酒?”
“那好,”张沅放下酒杯,说道,“小妹听说读书之难,最难的是识字,而识字当中,最难的却是辨音。如果读音弄不清楚,那么字的意思也会混淆不清。例如经书上面记载的‘敦’字,它的读音就不相同,在什么地方应该读什么音调,小妹没有得到高明指教,往往读错。听说表兄你旁搜博览,自应该知道详尽了?”
我方欲回答,早有一人端起张沅放在桌面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这有何难,且让我为你道来。”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京城求知书院的教习谢迟。他款款而谈:“小姐请坐,既然在下喝了这杯酒,自然会为你一一讲清。案这个‘敦’字,在灰韵,应当读作‘堆’,《毛诗》里面有‘敦彼独宿’;在元韵中读作‘惇’,如《易经》里面的‘敦’临吉;元韵当中还可以读作‘豚’,如《汉书》中‘敦煌,郡名’;寒韵中读作‘团’,如《毛诗》‘敦彼行苇’;萧韵中读作‘雕’,如《毛诗》敦弓既坚’;轸韵中读作‘准’,如《周礼》‘内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韵中读作‘遁’,如《左传》‘谓之浑敦’;队韵中读作‘对’,如《仪礼》‘黍稷四敦’;愿韵音‘顿’,如《尔雅》‘太岁在子曰困敦’;号韵音‘导’,如《周礼》所谓‘每敦一几’。除了这十种读音之外,不但经传上没有他读音,就是别的书上也少见了。幸亏小姐遇上了在下,若问别人,只怕连一半还记不得哩。”
谢迟虽然孤傲,但此刻露了一手,倒也吓倒了一帮人。只是张沅本来准备用这个问题来难住我的,没想到谢迟抢先做了回答,十分不快,说道:“小妹向来听说这个‘敦’字倒好像还有吞音、俦音这些读音,谢先生既然这么清楚,何不再把剩下的也说出来呢?”
谢迟听说还有几种读音,当下就尴尬不安起来,不好细问,只得说道:“这些文字小事,常常一字数音甚多,在下哪里还去记它。更何况记得几个冷僻字,也算不得学问。这都是小孩子的功课。若过于讲究,未免舍本逐末。可惜小姐本来是聪明颖慧之人,只是没有经明白人指点,把工夫都用错了。”
一听谢迟这么说话,陶然便要发作,却被张沅拉住了,她说道:“小妹听说要读书必先识字,要识字必先知音。若不先将读音辩明,一概似是而非,其义何能分别?可见字音一道,乃读书人不可忽略的。先生学问渊博,故视为无关紧要;我们后学,却是不可少的。小妹用这样微细的事情,亵du了先生,真是贻笑大方。即以声音而论,小妹向来又听说,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反切,必先辨字母。若不辨字母,无以知切;不知切,无以知音;不知音,无以识字。以此而论,切音一道,又是读书人不可少的。但古人有言,那些学士大夫在谈论反切之时,便瞪目无语,莫不视为绝学。若据此说,大约这种学问失传已久。所以自古以来,韵书虽多,并没有初学者能用的简易文本。小妹向来在这件事上潜研细讨,略知一二。但反切这种学问十分精微,小妹不能穷其奥秘。先生天资颖悟,自能得其三昧,应如何习学可以精通之处,尚求指教。”
谢迟此刻也不敢乱讲了,说道:“在下幼年也曾留心于此,可惜没有得到真传,不能十分精通。小姐才说学士大夫论及反切尚且瞪目无语,何况我们不过略知皮毛,岂敢乱谈,贻笑大方!”
纪晚村听及此处,不由得轻轻笑道:“小姐这一次可是‘吴郡大老倚闻满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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