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从肺里吐出的鲜血为我点睛,给了我魂魄的那个怪老头,不在了……”沙哑的声音窃窃低语着,“刨青、劈条、装轴,给了我筋骨;裱伞、绘画、收卷,给了我血肉;穿线、套把、结顶,给了我精魄……”
“从此,我该有多么寂寞?唯一坚信我就是那个游荡在江河之上、掌管桃花汛的神明,这样的一个人,真得不在了呀……”苍老的男声呜呜地痛哭起来,“生成那天,他对我说道:咱们一样寂寞呢!在人们的信仰湮灭后,你终于成了活在伞上、最后一只水犴,而我,成为了最后一个姓肖的甲路制伞匠,怎么样,做个伴吧?我呀,已经绝望啦,每天发疯似地做伞,却看不到希望。老家的子弟们四处流散了,宁愿在外省外市勤扒苦干、洗碗拖地,也不想手指缠着胶布、弓背塌腰、满面尘灰地做这种事!本以为来到这里,可以将手艺传给侄儿们,可是都看不起呢……还要上班,伯父,一把伞能赚几个钱呀?这种伞过时了,伯父。外面铝合金伞骨、鲜艳的防雨绸伞面,那种新式雨伞即轻便又漂亮,谁会买这个啊?纷纷向我这么抱怨着。
晴雨伞(8)
“被气得全身发抖,还会有人明白吗?有种东西不是赚钱或合时与否就可以说明一切,信仰和热爱,已经死了吧?死在了人们的心里……虽然这么想,还是怀抱着一丝微弱的期待,所以离开了,在城市里四处漂泊,期待着,总有某个人会明白的吧!喜爱和欣赏这种满怀热爱和忠诚做出来的东西?一年又一年,寒暑交替,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绝望。最底层辛苦劳作的人们,急匆匆奔波的公司白领,坐在豪华房车里殚精竭虑的富人,没有谁愿意停下脚来听我倾诉,没有谁愿意浪费时间学这种不合时宜的制伞手艺。
“今天突然吐血了,血色浓酽得可怕,看来身体已经耗败,顶不了多久了啊,因此违逆了父亲一直以来、极度严厉的警告:技艺精湛的肖氏传人,在绘出某种生物时,不能用自己的鲜血点睛,否则那种东西,会活过来呢!活过来又怎么样?一边这么想,一边用吐出的血给这把绘有水犴的伞点了睛,最后的这段日子,有你做伴的话,就没有那么寂寞了……很自私吧?
“刚生成的我,似懂非懂,听他这么问根本不知如何作答……从那天起,跟着这个怪老头四处流浪,防空洞、地下甬道、绿化带、公园的长椅,不管走到哪里一直带着我,不停地对我说话,慢慢地我就学会了这种口吻和声气,有时候也会争吵,像两个任性的小孩。我不是水犴!否则为什么完全没有感觉到,可以控制江里的桃花汛?越来越明白事理的我,伤心地冲他发火。你就是水犴!他固执地冲我嚷着。不是!就是!不是!就是!吵来吵去没有结果,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们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大概以为他精神错乱了吧……好啦!他口气软了下来,就算你不是水犴,也要相信自己是水犴,有的时候,要一点快乐作为动力,才能好好生活着,就像我,即使知道,懂得制作油纸伞的肖氏工匠迟早有一天会绝迹,我也始终坚信,油纸伞这种东西,是会永永远远存在的……
“终于某天这个坏脾气的老头,病倒在巷子里,躺在他身边,是那么无可奈何,作为柔弱的物怪,我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在最无助伤心的时候,发现自己会流泪,清亮的泪水沿着伞柄流了一地。幸好这边有几个善心人发现了他,将他送到医院急救,出院前又为他在不显眼的地方搭了个聊作栖身的窝棚,他终于没被死神带走,但是从此后再也没办法起身,躺在床上还在劈竹、裁纸、绘伞面。休息一下嘛!有时候气冲冲地这么要求他,可是他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呆,然后问我:不做伞的话,那我该做什么呢?只有沉默下来,陪他默默地做着伞,一把又一把,做好了,会有好心的街坊或义工,帮助拿到各处寄售,有时候能卖出去几把,更多的时候,听说只能堆在库房或货柜里,被灰尘覆盖,被蛛网缠绕。
晴雨伞(9)
“渐渐的,连工具都拿不动了,各种材料与半成品都四散堆在床边,他却只能有气无力地躺着,某一天,他对我说:喂!你也走吧?到更热闹的地方、更珍爱你的人身边去吧?胡说!我哪儿也不去!这么回答他,相处的时间太久,我们俩的声音变得一模一样,连固执的脾气也一样了啊!他一反常态,没有和我拌嘴,反而被我逗笑了:这样吧!咱们订立一个契约,行吗?我满腹狐疑地问他:什么契约?最后一只水犴,只有你才信这种东西,到了别人手里,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为了这个缘故,你可别指望甩开我!
“帮我寻找流散在外面的肖家子孙怎么样?用我的血给你点过睛,应该能找到那些人吧?用你的美丽震慑他们,不是会下雨吗?下雨给他们看看……甲路肖氏做出的伞,是像他们不屑的那样,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吗?就当是我,为肖氏子弟流出的哀伤眼泪。虽然任性了一点,就当是我最后的遗愿吧!他一边说,一边真得流下混浊的泪水,能帮我这样做吗?孤独了这么久的我,真得没有人可以拜托了啊!向来比我这把‘爱哭的雨伞’更坚强,看着这样一个老人,伤心地涕泪横流,我只有选择了沉默,下一次街坊来的时候,他将我和最后四把成品雨伞交给了那个人,托他在店里寄售,临出门时,我在那个人臂弯里,看见他在床上挣扎着半抬起身体,苍老蜡黄满是皱纹的脸上,拼命挤出笑意,用口型向我无声地作别: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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