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之水想了想,如果不察实,心里毕竟很不踏实的。于是,他拿着枞膏,往三楼走去。木楼做得或许不是很结实,每走一步,就要痛苦地尖叫一声。那叫声,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地刺耳。枞膏的灯光把他的影子飘飘散散地扯到板壁上,随心所欲地揉着、搓着、撕着、拉着,好象不把他的身影给蹂躏得惨不忍睹就不甘心一样。田之水的影子在漆上了一层桐油的板壁上,一忽儿像一个娇羞的少女,一忽儿又像一个粗野的莽汉,一忽儿像极了他自己,一个文弱的书生,一忽儿,又像一个狰狞的恶魔。
从二层到三层,也不过十几二十几个阶梯,而他却像是走了百十个阶梯一样,又累,又慌。他每上一步,就提醒自己,文化人从来就不相信怪力乱神,一切,都只不过是子虚乌有。就算有,也只不过是自己心造的幻影。既然是幻影,我堂堂男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给自己打着气上到了三楼。
终于上到了三楼。
他在廊檐上站住,看到,进屋的门是关着的。而且,还上着锁!既然上着锁,那么也就是说,屋里的人,应该不是舒要根。不是舒要根,那会是谁呢?他的妈妈跟人跑了,他的爹爹也不在人世了。难道,这屋里,还另有一个舒要根不肯告诉他的什么秘密?他把耳朵凑到门上,细细地倾听着屋里的动静,好象,什么都没有听到。他静下心,屏住呼吸,再次认真地听着,还真听到了什么声音。那是什么声音呢?是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就在门板的后面,或者,就在门板的前面?如果在前面,那不就是自己的呼吸声了吗?
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舒要根醉了时说的话。他说,千万不要到楼上去。
想到这里,他也觉得,不经主人家的同意,就擅自进入这房子,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于是,他移动脚步,想返回了。
这时,他听到门上的锁轻轻地响了一下,好象是谁不小心碰触了一下。开始他以为是自己,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右手拿着枞膏,左手下垂着,不可能是自己。
木门虽然锁着,但是,并没有关严。门扣是两截铁链,门与门框之间,还留有两寸宽的距离。他轻轻地推了一下,就往地下看去,是不是有一双脚会出现在门框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居然就,看到了和自己心里想着的那个情景。
他的心里一冷,还没叫出声来,肩上,就感觉有一只手被按住了。
六
田之水吓得惊呼了一声,然而,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回过头去。确切地说,他不敢。
这时,他听到了叫他的声音。
“田老师,你到楼上来有事吗?”
他听出了是舒要根的声音,这才慢慢地回过头,惊魂未定地说:“吓死我了。”
舒要根的手里端着一碗饭,问他:“你吃饭了吗?”
田之水连忙说:“吃,吃过了,在坡上吃的。”
舒要根说:“噢,是和腊美一起吃的吧。”
田之水说:“是的,还有好几个人一起。”
舒要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钥匙,说:“你对这间屋很好奇吧?”
田之水连连说道:“是的,我看到里面有人……”
舒要根说:“那不是人。”
田之水原本看到舒要根来了胆子就大了起来,现在听他说屋子里的那个“人”不是人,他的嗓子眼又提了起来,说:“不是人,那是什么?我亲眼看到的,那是一双脚。还有,眼睛,眼睛……”
舒要根一只手里拿着一碗饭,饭上,还直直地插着一双筷子,另外一只手去开锁。只有一只手开锁,很是不便,他就把饭碗递给田之水。田之水不知道这饭是送给谁的,而且,这个时候了,谁又还没有吃饭呢?
舒要根腾出左手来捏住铜锁,右手把钥匙插入锁孔,一拧,“喀嚓”一声轻响,那锁便打开了,随即,是门链“咣当”下垂的声音。
田之水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舒要根看了田之水一眼,脸上,堆起了厚厚的笑纹。在枞膏光线的映照下,舒要根脸上的笑容显得很是怪异。那笑纹里的阴影,凝重,僵硬,像是用墨汁画上去的一样。他伸出手,从田之水的手里把那碗饭接了过去,说:“进去看看?”
田之水点点头,没说话。
舒要根就伸出左手,把门慢慢地推开。
田之水后退了一步,躲在舒要根魁梧的身体后面,尽量不往屋子里看。
那门“呜哇——”地一声,被舒要根推开了。舒要根跨了进去,回过头,撕扯着脸上浓厚的阴影,对田之水说道:“进来吧。”
田之水往屋里看了看,哪里有什么人的脚?他只看到在朝东的板壁那里,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也放着一碗饭,一双筷子,还有一小杯酒。一个香擂钵钵,钵钵里,燃着一炷香。板壁上,画着一个人的头像,有点像舒要根的样子。
舒要根把桌子上那碗饭撤了下来,放在一边,手上那碗饭,就代替了原来那碗饭的位置。然后,他跪了下来,对着板壁上的那个画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了起来,对那画像说道:“爹爹,今天根崽来晚了,让你饿着了,请爹爹原谅,我知道爹爹不会怪我的,我的所作所为,都是爹爹巴望着的哩。”
舒要根拿着那碗昨天的饭,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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