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一下子想起了当年在蠡湖畔和昨儿在小带坟的汝月芬。
“自己根本就不能见蛇,可还要看,还要看!”见汝月芬这般模样,阿德心里不免有些抱怨。
一个系着油布围裙的伙计一哈腰从旁边竹箩里又拎一条小黄蛇出来,那小黄蛇被捏着七寸,鼓眼张嘴,仿佛呼救似地拼命将头转向两条大蛇的大竹箱,浑身打结乱挣一气。
阿德觉得身边的汝月芬浑身上下都如头顶那轮烈日,发散着令人昏沉迷乱的光焰,她的额头鼻尖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真想上前为她拭去。
这时,那条雄蛇倏地直立起半身,大力后弓死命撞向箱柱。劈啪一声巨响,箱角上那根粗大的毛竹霎时碎裂成几爿。一股鲜血直飙箱外,溅高申一头一脸,也溅在边上一些人的衣裤上。
汝月芬闭了闭眼睛,低下头发出了一声低吟。
人们看着身上的血点子,惊叫着大骂着倒退开去。汝月芬和阿德也被人流带着往后退去。
第68节:杀 蛇(5)
高申鼓动一身的肌肉,接过伙计的毛巾,揩抹一把,赶快去看那条大蛇。
血糊糊的雄蛇慢慢地倒卧在箱内,而雌蛇则在笼内翻江倒海地用首尾狂击竹箱,将竹箱掀得高高的。高申叫伙计拿铁头竹篙来,向里猛戳一气,直戳得雌蛇鲜血淋漓缩作一堆。高申又用竹篙戳戳雄蛇,雄蛇轻微地抽抽身子,眼中的光点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趁还有口气,活杀!”高申吩咐道。
两伙计拧开箱门,一把拖出那条奄奄一息的雄蛇,雄蛇透过两眼血膜向汝月芬瞥了一眼,有气无力地摆摆蛇尾,便一头戳下。
一个伙计接高申的竹篙守在篾箱外,雌蛇一动,他就挺篙往雌蛇头没头没脑地一通狂捣。两个伙计将手中那条软耷耷的雄蛇铺满木案,死死摁住。
高申喝退众人,拎一把铁锤高高地抡起,在众人的惊叫声中照准翘起几片鳞甲的蛇头猛砸下去。阿德分明在一声闷响中听见汝月芬发出一声穿云裂帛的啸叫。
那座与塔同造的通江桥的大拱桥下,有一股自西向东的水流突然一个大回旋,又自东向西揭水前行。一道道水波拍向驳岸,发出一串壮阔的回响。
汝月芬突然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灼地看定头骨碎裂的金色大蛇抽搐着的蛇身。
青篾竹箱里的雌蛇和门口一排排竹笼里所有的蛇,在那一声穿云裂帛的啸叫中,呼的一声半立,裂目龇舌地看定高申,如风摆杨柳来回摇荡颤抖。而店里大筐小筐中的立蛇则酷似落叶纷飞,飘飘摇摇地倒伏而下。
阿德闭上了眼睛。从小到大如果说有什么使他痛彻心扉的东西,他以为那就是眼前这些个蛇。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生命的卑微和悲哀。他一心希望那些个蛇立马全部死去,不要再给人炫耀生杀予夺的权力。从这一刻起,阿德开始认定:一个没有尊严的生命,死不足惜!唯有死,才能唤回生命中残存的那一丁点可怜的体面。死,是那些个卑微的生灵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自卫。
待阿德再次睁开眼睛,汝月芬已如魂灵出壳般地沿街飘去,他便拖拉着双腿慢慢地跟了过去。
围观者的说话声瞬间蒸腾起来。
“喔哟,这条蛇气性真大呵!”
“野东西都这样,前两天我逮住只老麻雀,就在我眼皮底下活活撞杀在笼子里的。”
……
“作孽呵!”另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在人丛中摇头叹息道。
“作个屁孽,这只老甲鱼!”一个愣头青向老者翻翻白眼说。
“杀大鱼也是这杀法,总归要先砸昏了再杀,要不刀进去,揿都揿不住,屁都不懂!”一对青年夫妻摇头晃脑地对兴致勃勃的看客嚷道。
高申扔下大锤,让伙计将那条大王蛇剥皮去骨。他坐回藤榻,扫一眼老者离去的背影大声说:“作孽?这世道就是扛子打老虎,虎吃鸡,鸡吃虫,虫再蛀杠子!日妈妈的,捉鱼吃鱼,捉虾吃虾,作个屁孽!杀猪宰羊,就不作孽?甭说吃蛇,不行的时候吃人都要吃哩!到天上去我也这么说。”
“对呵,对呵!”有几个人笑眯眯地附和道。
“这样的大蛇,还真从来没吃过,买点!”
“我也买点,尝尝看!”
“快看,这么粗的蛇鞭,快看哪,喏,这边!”
雄蛇顷刻间便被切割成段成块,围观的人纷纷拥到案前,争先恐后地掏钱买下那些仍在战栗着的块段。
高申的一个伙计高高地拎着金色大蛇的蛇鞭,炫耀地走向专泡蛇鞭的大酒瓮。
“让我看看哪,从来没有见过蛇鞭,我出世至今!”有几个一拥而上地挤到高申身边。
金色雌蛇和依墙而立的竹笼里大大小小的蛇,一律蛇首面壁,倒伏不起。
“这条傻逼大蛇,还会哭哩!”有人盯着青篾竹箱里的雌蛇看,惊奇地喊道。
“我看看,我看看!”又有几人嚷道,拥了过来。
“自己才是傻逼一个,那是高申刚刚浇的水,再去睡睡醒吧!”有人在案前戏谑道。
阿德回头看看高申蛇行那一堆人,发一狠声:“去死吧,你们!”
汝月芬立住了,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空洞地看着阿德。她觉得一阵阵的晕眩恶心,脑袋如漩涡般地开始急剧地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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