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回家(8)
老头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讲他的故事,我都能背下来了。其实他的故事很普通,他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他只是想说话而已,他今年70岁了。
春天来了,雪融化了,万物苏醒。春天里的草原我是看不见了,只待来年。老头丝毫没有放走我的意思,我不再对他咆哮,因为咆哮对老头没有作用,反而能激起他的兴奋,让他感到自己并非是孤零零的一个。我变得沉默起来,老头还是不厌其烦的向我讲述他的故事。
又过了一年,我依旧没有看到春天里的草原。
老头讲故事的热情丝毫不减。他从未解开过柱子上的绳子,带我走出小木屋,我可活动的范围就是绳子的长度。我甚至怀疑这木屋外面是不是一片苍莽的山林,老头兴许只是物质与现实的化身,为了惩罚我的背叛,将我永生囚禁。倘若是这样,那梦想与自由的力量了?我不能绝望,不能妥协,不能向老头低头。
我对抗老头的武器就是沉默。
老头镇压我的武器就是不停的讲述他的故事。
时间是我和老头较量的惟一筹码。
渐渐的,我陷入无以复加的困惑中,这是一场我能赢得的战争吗?我深深的怕,怕强大的精神力量被时间一点一点的蚕食,我的肉体被禁锢,我的灵魂也被禁锢。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就在一个可见的生活里,我可以轻易的看见生命的尽头,我和未来肩并肩的挨着。我就像一条被标示出轨迹的光线,没有悬念的向前延伸着。一切看似充满了意义,一切其实毫无意义。
就这样,整整四年过去了。我的肉体老了,身上的器官均呈现出衰竭的迹像,我的心反而充满着火般的热情。老头了?也老了,其实他早就老了,他现在比老还老了,讲故事的时候经常弄错次序、人物和混淆情节,这说明他的心也随之肉体老了。在我与他旷日持久的较量中,我总算以心的年轻占据着优势。
一天晚上,老头蜷缩在床上,呻吟着,看着我。
他说,我们都老了。
他说,谢谢你陪我度过了幸福的晚年。
他说,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
他说,来生你做人我做狼吧。
他颤巍巍的起身,走到我面前,解开我脖子上的绳子,拍拍我说,去吧!
我没有动弹,因为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他苦笑着望着我,然后一头栽倒在地,没有了动静。许久过后,我才挪动身体,用手指探他的鼻息,没有了呼吸。他死了。我终于在与老头的较量中胜利了!
走出木屋,我被眼前的景像惊呆,木屋四周是一片在月光下涌动的浩淼湖水,木屋建在湖水中央的一个孤岛上。孤岛很小,跟女主人的别墅差不多大。我绕着孤岛走了一圈,在木屋后面发现一座坟茔,墓碑上刻着:我丢失了你的肉体,但我守住了你的灵魂。
我估计着这坟茔便是那寡妇的,她的魂魄就在这四周的水域里漂泊。但她的魂魄并不孤单,老头一直陪伴着她。我开始不再怨恨老头起来,我开始喜欢老头所讲的故事了。接着,我发现一条小船,解开缆绳划着它渡到了对岸。
我继续上路,走在没有完成的旅途中。
我老了,十年,我的一生。虽然我的一生只相当于人的1/10,但我们的衰老没有区别,走路时而踉跄,老眼时而昏花,听觉时而失灵。若有区别的话,就是我的心和我的灵魂尚且年轻着。
我老了,十年,我的一生。
其中只有5%在草原度过,然而正是这5%决定了我的归宿。剩下的95%恍若一个梦,看似很漫长,其实短促一瞬。因此,我离开草原只是昨天的事。现在,我要回家了。
一路上可谓艰辛无比,这很容易想像,幸好性命无忧。因为这一路,除了人就没有什么天敌了,天敌只能在动物园和马戏团里看见。其间也遇到过狗贩子、猎人,他们都很轻易的抓住我,但看了看我,摇摇头便把我放了。物质与现实已完全放弃了我,他们已然知晓,我是不可被征服的。
半年后,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来到荒漠的边缘。我知晓,只要越过这漫漫风沙,就到家了。
我还记得,此处就是当年捕获我的猎人的村庄,可如今一片残垣断壁,半埋在黄沙之中,寥无人烟。不对,废墟当中还有一户破落的人家,屋顶正冒着虚弱的炊烟。我感到好奇,悄悄的靠近。老远,就听见猛烈的咳嗽声,声音里带着血丝。我从墙缝朝里窥视,屋里昏暗,见一个老头奄奄一息的歪在木板床上。短促一瞬,我便认出了他,他就是那个残杀我一家的老猎人,他就是那个把我带出草原的人,他化成灰烬我也识得他的容颜。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复仇的欲望,我不是一直渴望这样的时刻吗?
屋里除了他便没有他人。老太太了?老猎人老婆了?年轻猎人了?年轻猎人老婆了?还有那个纯净的女囡了?女囡如今恐怕已是青春萌动的少女了。仔细端倪着屋子里的情景,只有两把牙刷,两张破床,两条黑毛巾……所有的迹像都表明这屋里只有两个邋遢的男人居住。另外一个男人铁定是年轻猎人了。我还看见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防沙地图,地图四周贴着一张张灰蒙蒙的奖状,上面依次写着:……02年防沙英雄、……03年防沙英雄、……04年防沙英雄、……05年防沙英雄。我大胆猜想,老太太归西了,老猎人老婆因病早逝了,年轻猎人老婆带着女囡改嫁他乡了。倘若一切都是真的,整个村庄就只剩老猎人和年轻猎人两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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