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主人来到了我身边。我记不起我是怎样返回宫殿里面去的。似乎只有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经把我抱到床上了。男孩们用凉爽的手巾敷着我的前额,还有人喂我喝水。有人在旁边议论着,说我发烧了,其他人马上要他保持安静。
主人一直在看护着我。我整夜噩梦连连,梦着那些我清醒时不会想见的事情。黎明之前,主人亲吻了我,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在高烧的迷热中用双臂环抱着他,把面颊依偎在他脸上。我从未像那个时候那样深爱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他用一个温暖的杯子喂给我喝了一些芬芳扑鼻的滚热液体。然后吻了我,又给我喝了一些。我顿时感到全身燃遍了火焰,仿佛正在痊愈。
但他晚上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我的病情再度恶化。我无休无止地梦见自己半睡半醒地在走廊里游荡,那里暗黑可怖,找不到一个温暖洁净的地方。我看到自己的指甲里有灰尘,恍惚中还看到一把铁锹正上下飞舞,我害怕那灰土会将我埋没,于是失声恸哭。
利卡度一直照顾着我,他握着我的手,一再告诉我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主人一定会马上回来的。
“阿玛迪欧,”我听见主人说着,他把我抱了起来,好像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小孩。我头脑里纠结了千百种疑问。我可会死去?主人要把我带向何处?我知道自己正被包裹在天鹅绒和皮毛的襁褓里面,被他携着前行,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我们停步的时候,正置身威尼斯的一座教堂,四壁上画满当代的彩绘。必不可少的蜡烛静静燃烧着。人们在祈祷。他用双臂抱住我,要我抬头看着面前巨大的祭坛群塑。
我缓缓睁开双眼,在烛光下感觉有一点刺痛。我听从了他,抬头看去,看到耶稣被塑成国王的模样,正在给他亲爱的母亲,圣童贞女玛利亚加冕。
“看看她脸上恬美自然的神情吧。”主人低语着,“她端坐在那里,同坐在这教堂的任何人一样。看看那些天使们吧,那是些快乐的孩子们,蜂拥着聚集在她身边。看着他们脸上真诚自然的笑容吧。这就是天堂啊,阿玛迪欧。这就是至善。”我惺忪的睡眼又落在高处的彩绘之上。“看,使徒们在窃窃私语,多么自然啊,简直就像是人们在大会或庆典上所做的一样。再向上看吧,仁慈的天父正怡然自得地俯视着芸芸众生。”我想要质问说,这是不可能的,肉感之美与至高的祝福怎能结合在一起?但我找不到雄辩的辞句。赤身裸体的小天使们确实迷人无比而又天真无邪,但我却无法相信。这是威尼斯的谎言,西方的谎言,这是魔鬼本人亲自捏造的谎言。“阿玛迪欧,”他继续说道,“从受难与残忍中不能产生至善;善也绝无可能植根于小孩子们的痛苦牺牲之中。阿玛迪欧,是上帝之仁爱使美的光彩遍及四方。看看那些色彩吧,那是上帝创造出来的色彩呀。”我被他抱在怀里,双腿悬空,双臂攀住他的脖子,这令我感到安谧。我仔细凝望着面前巨大的群塑,把每一个细节都铭刻心中,我看啊,看啊,端详着这些我深爱的小小造型。我抬起手指指点着。那边是狮子,静静地蹲伏在圣马可的足边。看啊,圣马可的书页仿佛能够翻动。那巨大威武的狮子驯服温和地蹲坐一旁,好像壁炉前友善的大狗。
“这就是天堂,阿玛迪欧,”他对我说。“无论往事曾经怎样铭心镂骨地铸进了你的灵魂,且让一切都过去吧。”我露出了微笑,慢慢地凝望着那些排成队列的圣徒们,我悄悄地对着主人的耳朵笑着说道,“他们在彼此交谈,在窃窃私语,在人群中穿行,就像威尼斯议会的参议员一样。”我听见他以抑制的低声畅笑做答。“啊,我想参议员们比他们还要更讲礼貌,阿玛迪欧。我从来没有见到参议员们以这么不正规的形象出现。但让我再一次告诉你,这就是天堂。”“啊,主人,看这边,一位圣徒高擎着一桢美丽的圣像。主人,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的话音哽住了,高热再一次袭击了我,使我大汗淋漓。我双眼滚热,难以视物。“主人,”我说着,“我置身空旷的荒野,我在奔跑。我把它放在树丛里面了。”他怎能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他怎能知道我是在述说记忆中久远以前那场绝望徒劳的斗争,我曾穿过萋萋荒草,携着那神圣的包裹,那包裹不应当被拆启,而我把它放到了树丛里面。“看啊,那圣像。”一股稠密甜美的蜜浆注入我口中,盛着它的容器很凉,但这没有关系,我很熟悉那容器。我的身体如同一个不住搅拌的高脚杯,所有悲苦都融化在这股甜美的洪流里面,在漩涡中溶解无余,留下的只有甜蜜和梦幻般的温馨。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置身我们的床上。我周身凉爽舒适,高烧已经退去。我于是转身爬了起来。
我的主人正坐在桌前,他显然是在阅读刚刚写下的东西。一根细绳将他的金色头发在身后挽成一束,使他的美貌无所遮掩地袒露出来,我注意到他的颧骨轮廓分明,鼻梁笔挺。他望着我,随意的淡淡微笑,竟有着倾倒众生的动人魅力。
“别再回忆往事了,”他说,仿佛继续着我入睡前的谈话。“别再到Torcello的教堂里去找寻他们,也别再去看圣马克大教堂的拼嵌画。否则那些有害的记忆会回来的。”“我不敢将它们忆起。”我说。“我知道。”他回答。“您怎么能知道呢?”我问他,“这些都深藏在我的心里,这痛苦只有我独自承担。”我很抱歉自己的语气这么鲁莽,但我越是负疚,这鲁莽就来得越发经常。“你难道在怀疑我?”他问。“我们都知道您神通广大,但我们从来不说出口。您和我之间也从未触及这一话题。”“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够信赖我,而不是把信仰寄托在那些你只能部分回忆起的东西上?”他从桌边站起,来到床前。“来吧,”他说,“你的烧已经退了,那么随我来吧。”他带我步入一间图书室,这样的图书室在宫殿里面有很多间,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手稿和书籍。他其实很少有空来这些房间,只是把男孩们按照他给的目录买来的书籍丢在这里,并把他想看的书籍带回我们的房间。他移开所有的书架,直到找到一个大大的卷宗,它用古老的黄色皮革制成,松松软软,边角已经磨损。他洁白的十指翻动着大大的牛皮纸页,并把它放在橡木书桌上,让我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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