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明丽问,中年胖子把板子翻转过来,撕掉包在外面的报纸,露出一幅幅的油画, “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像废品一样保存了许多年,但是我一直没舍得扔了它们,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我踌躇起来,因为我不知道今后面对父亲的画作,会是一种什么样复杂的感情,也许还是彻底不要看见的好。但是明丽却十分喜欢这些画儿,她不由分说的替我收下来,谢过胖子以后,我们便开车驶离了小镇。
车开到半路的时候,天空纷纷扬扬的飘起雪花,我坐在车里,斜靠在车厢上,望着空中纯净,洁白的雪花,一时百感交集,想到从此摆脱了那可怕的梦魇,我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连以往沉闷的天空,这时候看上去也纯净了好些,但当我又回想起从前,以及刚刚才经历的一连串的情感上的起伏,又不免心中酸楚。雪越下越大,一些雪花落在车窗玻璃上,来不及看清就融化成一个个水珠,透过布满水珠的玻璃去眺望外面灰白的世界,感觉上就好象戴着一副毛玻璃做的眼镜,一切景物都显得模糊而奇异,我心中有所触动,凝视着窗外喃喃的说: “我不明白,每次当我踏上楼梯的时候,看到的一切都好象蒙在一片灰白色的水渍之后,除了能听到父亲临死前痛苦的呻吟声外,我还能听到一种奇怪的机器轰鸣,不知道这感觉的背后还隐藏着些什么?”
“这个么……”我从汽车后视镜里看见程青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你小时候透过大型的洗衣机滚筒的玻璃门往外面看时留下的印象,你听到的机器声是数十台洗衣机同时开启时的轰鸣声。你还记得吗?我们家洗衣铺子最后面的那台洗衣机坏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通过电,那滚筒大得足够一个小孩蜷缩在里面,而你最喜欢偷偷爬进去,一个人呆在里面也不出声,有一次我爸爸想拉你出来,你死活赖在里面不肯出来,还用洗衣机门把他的手夹破了,呵呵,我猜想你童年最经常看到的景象和你心中最怕提到的事情重叠在一起,那神秘的印象应当是你失落的记忆对你的召唤,目的是要唤醒你,而且我想,不只是楼梯,任何有关那一段记忆的东西都能不程度的引起这种感觉吧?”
我想起那台被我摔成两半的收音机,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当时那收音机里播放的乐曲,正是当年父亲因为怀念母亲,最经常听的歌曲。
“没错,我想起来了”,我说:“我的确是喜欢躲在洗衣机里,不为别的,我只是觉得那里面很安全,只要我能够呆在那里,就没有人能够伤害我……”
程青听了,没有再说话,我的回答大概让他有一点伤感,车继续开着,明丽在我身旁一幅一幅的欣赏父亲的遗作。那些色彩黯淡的画上,大多绘着一个身穿黑衣,扎着两条麻花辫子的小姑娘的背影。
“不知道一曼的父亲为什么总画女儿的背影呢?”她像是问人,又像是自言自语。
“那还用问吗?他是恨我才那样画的,从前他给我画了不少画像,无一例外,都是背面的……”我不无伤感的说。
“哦?我可不这样认为,至少他的最后一幅画像是正面的”程青在前面接话道。
“哦,有这样的画吗?我怎么没见过?”
“有啊,我多年前翻窗户进到你们家的时候,在画架上看到的,也就是一直悬挂在你床头的那一幅啊!”
“啊,那又是为什么,他要画成那样子呢?”
“这个恐怕没人能知道了,但凭我的猜测和对你从前的认识,很有可能是因为你从来都不会笑,至少是不会像个纯真的小姑娘那样既开心又无忧无虑的笑,你的父亲因此而对你不满,他已经失去了妻子,还有一个不会笑的女儿,可他却不知道他自己才是女儿不会笑的真正原因,他不愿画你的正面,因为他怕面对你的忧伤和绝望,那样他就会发现自己有多么的软弱和无能,这才是他真正刻意逃避的,也恰是他常常在女儿面前显示暴力,殴打亲生女儿的原因,但我相信,他最后醒悟过来了,或许他还很内疚,所以他才画了一张你的笑脸,或许,在临死之前,他正打算唤你到身边,把这幅画儿亲自交给你,告诉你他从此要改过自新,再也不那样对你了,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却离开了这个世界,一曼,你真的宁肯一辈子相信你父亲恨你,而不是在内心对你也有父亲的关怀吗?而你这个做女儿的对父亲真的只有满腔的仇恨吗?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那么多作品中间,你只把那幅画儿带在你身边呢?”
程青的话恰如一片石头击中了平静的湖心,在我内心激起了不小的震动,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回答他,人生的大悲大喜太无常,我的经历也许在有些人看来不算什么,父亲已死去多年,就算我一直恨他,又何益于我那已经失落的童年呢?对于我那些本该是青春快乐、无忧无虑的消逝的伤心岁月来说,这些痛亦足以在漫漫长夜里消磨生命那杯醇厚而又意味深长的苦酒了吧?
几个月以后,我在明丽和程青的护送下来到了机场,我已经申请了出国留学,提着行李,马上就要登机了,明丽还是不断的在问我: “你真的要走?”她很舍不得我,多次劝我留下来,但我还是坚持要走,我郑重的点了点头说: “过去的痛苦已经不可能再挽回,未来的欢乐更加虚幻,唯一能让我把握的是现在,这一次我幸亏有你们两个好朋友相助,才度过了生命中最险的一次难关,但下一次我未必有这么幸运,我应当学着自己坚强起来,我的人生还长着呢!”
52书库推荐浏览: 云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