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时辰,几乎店中所有食客的目光全被这两人的动情表演所吸引。这时剧情急转直下,演到了张生背信弃义,大骂莺莺‘尤物’,‘妖孽’一段,那莺莺亦动情入席,声泪俱下,惹得在座客人无不扼腕痛惜,兼骂张生无情无义。这时,我与洪屠户肚中的食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桌上浅碟里的花生米也只剩寥寥几颗,三人正要起身结账离去。 首发突然,我左胳膊被人撞了一下,接着在我身后蹭过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褂的中年男人。
这男人显然是喝多了酒,一走三晃,一路撞倒了好几盏杯盘碗碟才走到‘张生’和‘崔莺莺’近前,只见他二话不说,抬起胳膊‘啪’的一声,给了那‘张生’一个响亮的大耳刮。两人正唱得投入,哪料到这番变故,那‘张生’一个没留神,被扇得‘蹬、蹬、蹬’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关老爷近前。
“这个……”,与店老板同坐的干瘦老头一下愣住,二目直勾勾瞅着老板。老板忙起身向前,抢步来到近前,稍稍打量一番之后,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谦卑,挤着脸笑道:“呦,这不是钱三爷么,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
那黑衣人斜眼瞅了瞅老板,啐了一口吐沫说道:“少给我来玩这套虚的”
老板连忙鞠躬“有事钱爷明说,钱爷明说,只要小的能办,我自会给您办好”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实不相瞒,雅间里的几位太君相中了这唱戏的小妮子,让我给领过去”,说完,他就要伸手去拽那‘崔莺莺’。
刚才被扇了耳光的小伙子闻听此言,直气得七窍生烟,蹦起身就要与黑衣人拼命,干瘦老者赶忙上前拦住说道:“大爷,您行行好,请听小老儿俺一句话好么?”
黑衣人又摇了三摇,答道:“你是何人?”
“小老儿不才,乃是这个戏班子的班主,这两男两女都是俺的徒弟。方才这唱戏的‘张生’与‘崔莺莺’已然订亲,已是一对夫妻,所以还望大爷高抬贵手,放了俺们一回……”
“放你们一回???那谁放我一回?”,黑衣人气得差点乐了,“你们这些山东棒子,全都是不识时务东西,这里是大连,大连谁说了算你知不知道?是日本人,是天皇陛下,是雅座里的太君”,提到天皇,他还两手一叩,做了一副朝臣之间互谈皇上的姿势。
说完此话,黑衣人就要伸手去抓‘崔莺莺’,这女角当然不想被刷去,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让黑衣人扑了个空。
“狗日的奴才”,看到这儿,洪屠户嘴里骂了一句,伸手就要去拽腰间的铁棍。
“且慢”,胡老三忙抬手阻住了洪屠户的动作,“对付这只蠢狗,还犯不劳动洪哥”,说完,胡老三伸出二指,将浅碟中剩下的花生米夹出一粒,对准黑衣人后腰方向就弹了出去,只见眼前黑光一闪,耳轮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再看那名黑衣人,在手将要碰到‘崔莺莺’的一霎那,身子突然莫名颤抖了起来,他越抖越厉害,使得本来就奇丑无比的面容因为发笑而拧得丢了人形。
“哈哈哈哈……”,黑衣人站立不稳,竟倒在地上兀自翻滚起来,边滚边笑,边笑边滚。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所惊呆。再看关公身前,‘张生’持拳以立,‘崔莺莺’正侧眉倾目地似躲非躲,而老板和班主两人则张大了嘴巴,痴楞楞地瞅着在地下翻滚的黑衣人,我心中不禁暗笑:倘若现在谁手上有一部留影机,把这一刻的大家姿态拍摄下来,那定是可以容人千百次回味的极品题材。
胡老三弹罢,摆了摆右手,朝我俩微微一笑,又坐回那凳子上去,玩味似地欣赏着眼前的闹剧。我吃了一惊,不禁在心中暗暗称赞他的技艺。
黑衣人笑得越来越瘆人了,甚至已然无法把气喘匀了。经过这一会儿,底下几十名食客已经从惊变中清醒过来,有几桌胆小的,隐约觉得要出事,付了酒钱之后就跑得无影无踪,而大多数人从未经历过如此怪事,仍坐在原位等待看事情的结局。
可能是等得不耐烦了,后屋雅座的门帘终于掀开,打里头钻出来几名军人模样的人出来。我轻轻调头,斜眼打量了一番:只见为首的是一个军官打扮的平头男人,耳朵上支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穿了一套屎黄色的呢子军服,脚下蹬着油黑发亮的大皮靴子,腰里跨着一把三尺多长的细长军刀,正气势汹汹地往地赶到关公塑像跟前。一见黑衣人躺在地上似驴一般地打滚儿,他把头转向火锅店老板,用生硬的汉语指着他问道:“他地,怎么了地干活?”
“报告太君,他地……”,说到这儿,老板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结结巴巴地答了几句“他地,他地,不知道怎么了地干活”
“废物!”,那军官上来就抽了老板一个大嘴巴子,老板年过五旬,身体孱弱,哪招架他这一下?直抽得他嘴角隐隐出血,但他为了保全家小的生计,也是垂首站立,不敢造次。
黑衣人狂笑的声音有些削弱,因为这次他连喘气都有些费劲了。我瞅了胡老三一眼,示意众人快走,万一呆会儿西来顺出了人命,那些日本兵势必要对店中每人细加盘查,甚至全城戒严的。胡老三冲我微微摇了摇头,稳稳地靠在椅子背上,抬起筷子地去夹吃剩下的几粒花生米。看他那副悠闲的模样,我心中有些焦急,但更多的,是对他敢作敢为、遇事不惊的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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