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自己的本分。丫鬟帮着换了见客衣裳,湖水蓝宫缎长裙碎碎地漾出了一片细浪,向镜中略瞥一瞥,不搽胭脂,苍白着一张薄粉的脸下楼去。他们要的就是这个,那些客。要看的就是一个传说中嚼着冷香的诗句便可活下去的女子,是如何在残剩的酒肴中,在男人滚热的股掌间溃散。情欲是渐坠黑夜的日头,烧红了湖水蓝。她能预计那干涸的湖水发出嘶叫。
她有分寸的,因为她清楚。
弓鞋踏着楼板,她让丫鬟搀扶着下楼去。抿一抿唇角,她知道待会儿出现在楼梯上的时候,她必得呈现出一副不食烟火的琉璃面容,但有一点朱红的嘴,浮在空白之上,醒目,烧心。
临到出门,她忽又折身回案前,把那桃花笺一把团了,扔到脚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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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温玉不是玉
那晚微服出游的老王爷给迷住了。破例地,下榻在这狭邪冶游之地。
一切正如她预料。温玉姑娘出现在楼下大厅,引得一阵波澜。那些平日只能在楼下盘桓的寻芳客搂着各自的相好,眼睛好似拔出麦芽糖来,穿过空气丝丝缕缕粘在她身上,恨不得餳化成汁。却不敢喧哗。那一桌上坐的客人虽没人知道来历,单看老鸨领着最当红的几个姑娘团团围绕在旁那劲头便不是寻常富户绅商。常出来玩的朋友多少都晓得些眉眼高低,一个个伶俐得猴儿似的,谁那么不长眼,敢来败您老的兴呐?老鸨赔笑低声道。她瞥到厅角有个刚把腿上坐的姑娘推开、站起身跃跃欲试的瘦子被几个龟奴架住了,极其干净利落地从后门轰了出去。没容得半点吵嚷工夫。
您老放心高乐罢。老鸨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我们玉姑娘最是懂事的。
她马上省得,接口。老爷若不嫌弃,不如移步上奴家屋里去坐一忽儿,也好清清净净地说说话儿。这儿乌烟瘴气,如何使得。
他一双眼睛把她上下打量,半晌,点了点头。温玉姑娘,果真不是浪得虚名。给玉姑娘看座。
过来坐下,咱们且喝会子酒。他红光满面,声若洪钟。虽然须发白了,掩不住一种气势。厅里热气一蒸,脸上越发渗出油来,锃亮的仿佛要在毵毵白须上结出细小油珠儿。他端坐在花梨高椅内,衣裳裹得圆滚滚的像根……棒槌。他凝视着她,笑道,不忙上楼。就是这地方有意思,热闹,我想再多待一回。玉姑娘,过来陪我坐着。
老王爷擎起青花瓷盅。温玉笑笑。她是海量。在霜思林这等地方过活,不会喝酒那怎么成?但她矜持地敛衣裙坐下,举杯略抿一点儿,便教背后站着的柔儿代酒。这里是楼下大厅,众目睽睽都盯着她。老王爷来乐过这一次,能好生把他送走了是大家的福分,可他乐过走了,以后的日子还得过。
生意还得做。霜思林不缺海量的姐儿,拉出来每个纤纤弱质都敷衍得三五壮汉。但温玉姑娘这招牌,只有一块。她是知书识礼、诗画双绝的名花,说出去比多少闺秀都响亮的才名。
她是多么的虚伪。温玉端然坐着,看柔儿一杯接一杯,这丫头一向是得力的,应酬工夫滴水不漏。在霜思林,从来头牌贴身的丫鬟娘姨还要尊贵过楼下散间的寻常姑娘。个个的千伶百俐。老王爷的酒量是真好,柔儿脸上已泛起红晕了。她淡淡地,替他拂落了掉在膝上的一颗蜜饯杨梅。
——他不会着恼罢?欢场上红姑教使女代酒是常例。谁知他在不在意呢?这样金贵的头牌。他可是王爷。她与老鸨交换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老王爷虽让柔儿劝着酒,一径瞅着她。喝了酒,脸更红,笑声更洪亮。
她拨了拨自己的手炉,掀开盖加两块香,放在他怀里。老爷您且沉沉酒,歇一回再喝。这儿冷,您焐焐手。
他有三分酒意了。望着她只是点头。唔,是个懂事的孩子。这妈妈,难为你调教得好,玉姑娘这气象竟像是大家子的小姐呢,怪道人都说玉无价,玉无价——嘿嘿,诗书什么的就不说了,光这规矩礼数就是多少黄金也买不来的。
老……老爷,蒙您瞧得起。您点拨两下,这孩子就出息了。我们姑娘还得您老多照顾。老鸨的脸登时笑成了一朵花,眼角带她一下,尽是流光烁烁。
好说。懂事的孩子,谁也喜欢。他脸上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怕是德高望重惯了,尽管微服冶游,一时放不下身段来。但,桌子底下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摸着了她的手。攥住。
温玉静静笑着。那只手刚抱过手炉,烘得热乎。白铜手炉套着锦缎套子,在他怀里替她发出甜香,像个咻咻的小猫,有它自己的呼吸。它一个劲儿地朝他心上舔。
楼楣一圈挂着描花宫纱灯,画出各种故事。那大红的光照在柔儿脸上,灯晕酒晕,艳丽非常。有人带着姑娘上楼去了,踏过楼板,红光便颤一颤。也许是她的错觉。不知道自己的脸是否也像柔儿那样红,她抬手摸到脸上,却是冰凉的。
老爷……啊,老爷……您轻些儿……
只听得豁朗朗一片响。辨不出都是些什么,徽墨湖笔宣纸端砚,一古脑儿纷跌在地。
一地的碎片。着靴的脚,与玉色绣海棠的缎鞋的脚慌乱地践踏,仿佛跳着什么生疏的异域的舞,踩不到拍子上。那些未完的画,阙尾的诗,半行的词,一一辗转残破。几轴画被横扫,骨碌碌乏力地铺展开去,马上给靴底一踩,兰花丛里半只泥泞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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