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越压越重。
我越来越矮。
忙一手抓那玉葫芦,一手轻轻旋盖,笑着威胁于他,道长好生历害!只是道长可晓得,你的拂尘击下,杜十娘也把这玉葫芦的盖儿揭开,那时真不知有多少鬼魂儿出来?道长也喝不成这鬼做的药酒。
休的开盖。他历声喝道,雷般响鸣,震的水波回声“嗡嗡”。
喝罢拂尘轻轻一抬,我以为他受了胁迫,才肯给我那白骨一点轻快。
谁知他却仙眉修长,正大脸容的问了过来,且问的好生奇怪,你果真是那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
果真!
真真是坠江六百年都未曾转胎?
真真。白骨怕再世为人,仍被人欺,不愿转胎,长居水中,道长问这做甚?
那道长一声长叹,拂尘抬一抬,又轻一层,杜十娘,你既不肯转世为人,又为何入那滚滚红尘?回来,回来,安安生生做一只水鬼罢。
回来?我摇头不肯。
那花花世界,于六百年前已是太不相同,我寂寞了太久,要一场锣鼓声喧管乐阵阵的热闹。
你不肯?看我清白拂尘扫污除浊且不饶你鬼命!他拂尘又压了下来,胁迫于人。
不,不,胁迫于一只枉死鬼。
哼,自以为道德化身。
我冷笑一声,嘲讽于他,道长的拂尘当真清白?道长千方百计的捉鬼,只不过为药酒一口,增增自身道行。我看这千丝万缕的拂尘,原本便纠葛不清,何必做这出假清白假道义给一只鬼听?
他又长叹一声,杜十娘,人有人道,鬼有鬼行,以你慧质,人世再走一趟,自可明了。说完拂尘一收,压迫消尽,水波一荡,我手中那玉葫芦便被他卷回怀中。
他收了葫芦,冉冉上升,滴水不粘,真是仙人。
咦,可是饶了我,不再讲经布道?
谁知他人出了水面,声音却缓缓送入水中,杜十娘,贫道修行六百年,曾与你有一面之缘。今念曾是故人,且容你人世走上一遭,了悟前世今生,因果报应,天命循环,怨气散尽。只是切切不可杀生,一旦杀生,那时莫怨贫道,还世界清净……
说罢渐行渐远,直至闻不到他声。
一面之缘?此人与杜十娘有过一面之缘?杜十娘一生见人无数,实是忆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仙风道骨的人。想不起,不愿想,杜十娘一生只记住一个人,这一记令杜十娘生而为死,死而不愿超生。
在水里找到柳遇春,他仍昏迷不醒。我拉他上岸,只见日色渐昏,岸边空无一人,刚才我和道士那么一闹,人都惊弓鸟般散尽。我大大方方穿上人皮,抱着他,走至大道,也挡一的,驶入城中。
坐在车里,吻他嘴唇,阳气尽数还他,我是一只鬼,如果不想变人,这气一点也无用。
但看他缓缓醒来,皮骨也皆喜欢,柔柔的唤他一声,遇春……
正文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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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遇春睁眼看我,四下打量,疑惑地问,宝儿,天怎么就快黑了?
我忙笑他,你看你,去素素家一趟,说了半天话,能不黑么?
我们去过素素家了?他更疑惑的四望。我怎么觉得自己睡了很长一觉啊……
忙故做焦急,一脸恐慌,当下之事便是掩的滴水不漏,令他觉得一切正常。
于是摸他额头,拭他耳鼻,遇春、遇春,你怎么了?刚刚去过,你怎么就忘?
他摇了摇自己的头,抱住了我,宝儿,别急,可能是我这几天太紧张,脑子受了点刺激,有点健忘……
于是婉尔一笑,故意嗔他,但愿以后别健忘到见了孙宝儿仍是,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啊?
他也笑,那怎么会?谁都可以忘,你却不能忘!
谈笑间车子到了居处。下车,上楼,他一路送来,送至门口,深情拥我,宝儿, 早点睡。
我点头应他。
宝儿,什么也不要想,一切有我。
我又点头应他。
宝儿……
端地情长。
同是男人,李甲为何与他不一样?杜十娘命薄,六百年前爱断情伤。六百年后,刚涉人世,见不得有人浓情蜜意地做活标本,时时提醒一只枉死鬼,男人并不都是青蛾蟑螂,只知交欢欲望,还自有那好男人如彩凤执着,深情求凰。
只是杜十娘不够幸运,未曾遇着吧?
突的憎他,推他一个趔趄, 嚷道,罗嗦什么?我又不是个孩子,真是婆妈。
转身进门,“砰”的把门关上。
半响,才听他脚步渐远,更鼓般从搂梯上敲下,显是发了会呆,才把楼下。
我脱下人皮,愤愤扔到浴缸,不想理它。
同样是爱情,凭什么这臭皮囊的爱比杜十娘的令人羡慕有加?
它却一下绸缎般浮起,水珠在上面滚滑,有一粒在眼角,颤来颤去,盈盈的泪珠一样。
我不由怜它,将那水珠抖滑,问那皮囊,孙宝儿,难道是你哭了吗?不要悲伤,它是杜十娘这只鬼现世的衣裳,杜十娘会好好珍惜它。
于是,再细细洗刷,而后涂脂抹粉,做一番涂画。穿上这人皮衣裳,打开衣柜,找那百宝箱。取白玉嵌钻梳梳理乌发,盘发绾髻,赤金翠凤正中簪上,左边凤抬头,右边金步摇,羊脂玉般的脖上,一串手指甲盖般大小的珍珠,一色儿大小,粒粒发着柔光。指上猫儿眼,真猫儿之眼般咪着眼四下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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