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我越想越难受,心如刀割火烹般痛楚,不自觉地就甩了甩腕子,我打算翻身到老乡亲的高棺上去向他们进行最后的告白。
我怕打扰郑律师睡觉,所以没有开灯。
不过这妨碍不了我什么了,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我闭着眼睛都能完成。
我悄无声息地蹬了上去,将盖子推开一截,没有完全让它掉下去,怕它惊醒郑律师。
我就坐在露出的这一截的棺沿上,朝着黑糊糊的棺材里双手合十做了个揖,里边什么都看不到,好象也只有乡亲们的眼睛反射着一点太平间的幽光,淡绿浅蓝,荧光幽幽的样子。
我真诚地直视着他们的眼睛,开始了我的祷告和忏悔。
我嘴里念念有词道:“我苦难深重的乡亲们,我可亲可敬的父老们,你们不成器的孩子李智来看你们了,曾几何时,他用幼小的身躯和你们共同经历生活的磨难和岁月的艰辛,于是,他在小小的心灵里立下誓言,他要奋发图强、振翅高飞,承载着你们摆脱凄风苦雨的困扰。慢慢地,他长大了,他的羽翼有一点点丰满了,然而,他才痛苦地发现,他体力越大,他的心力反而越小了,他没有任何勇气敢于去承载你们脱离苦海,因为他突然发现,他飞得越高,眼前能看到的苦海就越远,他自己也只不过是在苦海上空奋力振翅的一只寒号鸟,寒风一吹,略一不慎,他也得掉下苦海绝望地哀号。迫不得已,他只好痛苦地放弃了自己的豪迈,他选择了用自己脆弱的翅膀为你们遮挡寒风,使你们在苦海里挣扎时不至于还被寒冷交迫。这也算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能够为你们尽到的职责了。于是,他在这小小的太平间里,努力地煽动翅膀,为你们谋取着死亡后终于能够得到的一点小小的太平。并且尽他所能展开他的翅膀,为你们还活在这个世间的孩子们,提供一点庇荫,至少让孩子们童年的时候少受痛苦。他以为自己就这样找到了心灵的支点,终于可以不辱使命地走完自己的人生。然而,很惭愧的是,他错了,他该死,他没有将这个心灵支点牢固钉住,他后来又把心灵支点定在了一个女人身上,而那个女人很快就要死了,她一死,他的心灵也就崩溃了,也就没有活路了。那么,你们也就没人照顾你们的亡魂了,你们在太平间的安息,在太平间的宽松舒适环境,也就又要被恶魔们剥夺,更可怕的是,你们的孩子,还活生生的孩子,也将失去人世仅有的温暖,陷入你们曾经经历过的苦难生活的炼狱。他的心很痛,然而,他是真地没有办法,没有那个女人,他根本无法存活下去,硬要存在,也无非一具行尸走肉,也再也帮不了你们什么。所以,还是得请你们原谅他的自私,他的无奈。对,你们不要茫然,他就是我,其实话说回来,不是我要为自己辩解,天不怪、地不怪,就怪那个天杀的潘天高,他仗着和市长大人的联姻,拽取了本属于人民的稀缺土地,谋取了巨额不义之财,并利用巨额不义之财,欺男霸女,横行无忌,使我的女人陷入了灾难的深渊。好了,最后终于老天开眼,将他天诛地灭了,却反而给我女人招来横祸,哎,其实说来道去,要怪还得怪这个昏庸无能的老天,干嘛不除恶务尽呢?留下罪魁祸首,太平间又岂能太平?哪怕你老天觉得自己法力不够,干不掉他,你告诉我潘天高到底是怎么死的,让我用真正的法律干他一干,获取我的女人在人间以及你们乡亲们在太平间的生存空间,这也算是天理在苦难百姓头上的一点点闪光啊!然而,一切都已成奢望了,老天爷至今没有再次开眼,我一介文弱书生,一,斗不过人,二,斗不过天,没有办法,我只能入地了,远离可恶的人,回避可气的天,在安静的泥土里,与世无争地陪伴着我的爱人,这算是我在这样的绝境下唯一能够寻求到的安乐了。大慈大悲的神明啊,请宽恕我的懦弱,可亲可敬的乡亲们啦,请原谅我的自私。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们及你们的孩子了,请你们用那宽厚的胸怀,在天际为我唱一首挽歌!”
进行完这番自尽式的祷告之后,我的心里安定了许多。
我仰头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和幽暗角落里的幽魂进行了交流,然后我就跳了下来。将棺盖拉上,心平气和地走回地铺,郑律师仍然在鼾声如牛,我苦笑一下,躺倒,悠然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然后紧跟着郑律师嘟囔的话声:“李医生,你睡觉把胳膊伸得这么老高干什么?怪吓人的!”
我在朦胧当中接收到了这句话的信息,下意识地左右抖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慢慢地,觉得郑律师的话不对,因为我逐渐意识到我的两只胳膊都平放在我的身侧,又何来另一只举高的胳膊呢?
我以为郑律师在开玩笑,眼睛都没睁开,就配合着笑笑说:“郑律师,你这玩笑去吓唬别人还行,我这以太平间为家的人,还害怕你这么冷的玩笑!”
我还想着看郑律师怎么戏说呢,却听他蓦然惊叫一声:“啊!这还真不是你的胳膊呢!”
话音刚落,他人已经跳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果然,一只粗壮的胳膊凌空横在我们两个地铺交界处的上空。
郑律师已经站起了,所以肯定不是他的胳膊,我心里一个寒战,一跃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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