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張嬸準時出現在市立醫院,拖地掃地,洗碗洗盤子。
九點半回到家裡,張嬸仔細檢查孩子的作業、簽聯絡簿、調停孩子間亂七八糟的紛爭、打電話跟老師道歉、幫忙孩子的美勞作業、為孩子剪頭髮、叫孩子趴在她的大腿上挖耳朵。偶爾打孩子、偶爾抱孩子、偶爾被孩子氣哭。
偶爾,孩子笑嘻嘻幫她搥搥背,說媽媽我愛妳。
「媽媽絕對不讓別人說,你們沒有爸爸就不學好。」張嬸總是邊哭邊說。
辛辛苦苦真的不算什麼。
睡眠不足真的不算什麼。
早出晚歸真的不算什麼。
不就是母親偉大的本能嗎?讓三個孩子平平安安長大,每個都完成大學學業、都擁有美好的人生,就是張嬸這輩子最簡單也最完整的期待了。
認真說起來,那樣簡單的期待,在張嬸被醫生宣佈死亡前就已經達成了。
不管活的死的,公園裡多的是無所事事的人。
張嬸看著躺在草地上看著天空發呆的十幾個永生人,不由自主也抬頭上望。
……那麼,過去這一百年,自己的人生又是什麼呢?
難道自己只是單純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才茫然地存在下去嗎?
5
張嬸從沒想過自己也會坐在這個地方。
位於大街小巷的永生人心理諮商中心,數量跟密度跟便利商店一樣多,但上門求助的永生人其實很少,有時一天還遇不到一個需要輔導的永生人客戶。
窗明几淨、裝潢雅緻的諮商中心之所以開得這麼多,跟政府積極進行擴大內需的經濟政策有很深的關係。政府認為提供不需要工作、卻想要藉工作打發時間的永生人一些工作機會,對社會安定很有幫助。
「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坐在沙發上的張嬸,立刻提出這個問題。
面對這個無疑是人類史上最重要的問題,諮商師完全沒有一點遲疑,立刻從永生人心理輔導訓練營發下的講義裡,反問出這麼一句:「那就要看妳所擁有的是什麼,想追求的又是什麼,也因此每個人的答案都不會一樣。」
在張嬸繼續發問前,諮商師遞給張嬸一張紙,上面有一百個選擇題。
「這一百道選擇題,還請張太太先填完,電腦分析後會有精確的報告。」
「好的。」
大家的時間都很多,張嬸耐心地花半個小時填好密密麻麻的百題問卷。
諮商師將問卷放進電腦掃描儀中,機器發出嘟嘟嘟的聲音。
張嬸還真有點緊張,儘管只是一份心理測驗,但對她來說這跟考試沒兩樣,不曉得自己答題答得夠不夠好,分數高不高。
不到二十秒,電腦就列印出一份性格檢測。
「還可以嗎?」張嬸侷促地問。
「從這份問卷的分析看來,張太太的情況是屬於典型的鞠躬盡瘁之他我滿足型。這個類型的永生人非常多,尤其在亞洲社會裡更常見,張太太不必太過焦慮。」諮商師將性格檢測表的結果倒轉,遞給張嬸自己看。
「那是什麼意思?」張嬸有點尷尬。
鞠躬盡瘁應該是個好詞,但整串名詞聽起來怎麼有種「生病了」的感覺?
諮商師微笑,示意張嬸放鬆心情:「張太太,妳習慣對其他人付出,並從中得到很大的滿足感,妳這種型的永生人長期處於滿足其他人快樂的狀態,久而久之變成其他人快樂妳就快樂了,於是妳便忽略了自己、不習慣自己尋找快樂,在妳過世後又無法從感官中得到傳統的刺激與滿足,例如吃、例如喝、例如魚水之歡。在感官並無匱乏的狀態,滿足的手段也變少了,對很多鞠躬盡瘁之他我滿足型的永生人來說都是很大的困擾。」
似懂非懂,張嬸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的確啊。」
「張太太,不如請妳說說妳過去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吧。」
「好的。我年輕的時候都在為孩子的人生而努力,從早到晚都在工作,不工作的時候就關心孩子的功課,雖然假日還是要工作沒辦法帶他們出去玩,但我相信我們母子之間的感情很好,他們都很體諒我這個單親媽媽的苦衷……」
諮商師耐心地聆聽張嬸的過去。
實際上,這些諮商師對解決這些永生人的疑難雜症起不了多大作用,多數只是打發自己的時間。大部分的情況下,前來求助的永生人也不過是想找「專家」開示一下,並鉅細靡遺地聊聊自己的過去、排遣心情。
政府一直保密沒有公開過的統計資料裡,這些長期面對對自己無盡人生感到困惑的永生人的諮商師,申請人道灰飛煙滅的比例一直是所有職業裡最高的一項。原因太多太好想像了。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
張嬸成功地耗掉九十分鐘的人生,而諮商師也成功地打發了九十分鐘。
「張太太,從剛剛到現在,妳都只提到妳的三個小孩跟妳的幾個孫子,卻沒有提到過妳的曾孫……」
「是嗎?也許他們跟我相隔太久,有那個……代溝了吧?」
「當然不排除這個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妳的曾孫在妳的生命歷程裡扮演了不是很重要的角色。」
「怎麼會不重要呢,他是我的寶貝曾孫啊。」
「張太太,妳過世不久後還幫忙帶過妳的孫子,對妳的孫子付出過很多的時間、很多的愛,但妳的孫子的孩子,卻是由妳的兒子跟妳的兒媳婦帶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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