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嫂子,开门哩!”睡得迷迷糊糊的李寡妇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极不情愿的起身开门。这两天,活路忙,干活较累。晚上收工回来,吃过饭,她便早早地上床睡了。
“他嫂子,烦扰你了。”朵老太婆见自己的串门扰了主人的休眠,心里很过意不去。
“不碍事。平常也是晚睡,今晚没事便睡得早一点。”
“我为芒草的事求你来了。”
“芒草的事,我已经让契姐帮忙问了。她认得桃花,等有了消息,她会告诉桃花的。”
“我想把芒草葬在他爸旁边,还想给他兴个大葬礼,只怕朵家的族人不同意。我知道他的年纪是小了一点。可娃儿的魂魄在外飘荡了三年,回来后还留他在乱坟岗上做野鬼,你说我这个妈怎么当得安心哩!”朵老太婆说到悲哀处早已是老泪纵横。
“三婶,你要给芒草兴大葬礼是你当妈的心愿,别人自然管不着。但是,你要将他葬在他爸旁边,这事有点说不过去。毕竟,他是晚辈怎能与父辈葬在一处?更何况他是不是回得了家还没有眉目,你且先担心他下葬的事。眼下紧要的是怎样把他从学校扛回家来。”李寡妇对朵老太婆的本末倒置的处事方式感到可笑和可怜。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朵老太婆经李寡妇这么一说,觉得她的作法很妥贴,且在情在理。
回到家,她便盘算着为儿子兴大葬礼需要多少钱。她忖思从请工做坟到请客吃饭,再加上请道公颂经和舞娘跳丧等等,一场葬礼下来至少得花它两千多块。然而两千多块钱对她家来说绝对不是小数目。因而想到钱,她那颗稍感欣喜的心又沉重了。但想到在外漂流三年的“儿子”终于魂归故里了,她对找钱兴大葬的事又充满了信心。她盘算着待秋末上山捣几窝蜂蜜上县城应当挣得三五百块吧。而且今年小米和包谷都喜获丰收,留了口粮还有一些余粮可以换钱。今年她还种了一些烟叶,想必换回个五六百块还是可以的。想到一桩桩挣钱的事,她觉得老天爷待己不薄了。于是,她来到列宗牌位前焚香祷告谢天地谢祖宗。末了,她又抚着老伴的灵牌像是对活着的亲人说道:“老挨刀哪,我们的芒草要回家了,你要保佑他平安归来咯!”兴奋过头了的她忘了自己叨念的两个“人”同为作古之人,哪里存在谁保佑谁。说罢,她将老伴的灵牌擦拭干净之后便满意地回屋睡了。
朵桃花与雷雨恋爱的事情在护理一班已是公开的秘密。起初,一些暗恋雷雨的女生为此而对朵桃花充满嫉妒。她们原想整治这个共同的情敌,让她难堪一下。但朵桃花的与世无争的性格又使她们于心不忍。再加上朵桃花个性拘谨,感情细腻,对自己与雷雨之间的师生恋情的特殊关系把握得恰到好处。因而两人的恋情浓烈而低调,就像校园一隅的小草在暖春中悄然萌芽长成,并未闹出绯闻。他们最喜欢的约会方式是到田径场旁的荒地散步。那儿草丰地荒,人迹稀疏。每当黄昏时分,残霞壮丽,远山旖旎,一切远景近境皆令人萌生桑梓情怀。以前,身置如此悲壮的黄昏,朵桃花总爱满怀惆怅地向家的方向眺望,以此缓解思乡念亲的伤感。如今,黄昏依然是悲凉的壮丽,但她却不再伤心痛感人在他乡的孤独。因为,有雷雨牵着她的小手。这份由“验尸”而萌生的爱情使他们对爱的感受更为深刻。其实,很久以来朵桃花的心里一直怀着一个令人咂舌的想法。那就是将自己的婚礼与阿哥的葬礼放在同一天举行。因为,看她出嫁是阿哥由来的心愿。她想让阿哥在天的另一边看到她身着嫁衣的模样。然而,她不知道这个想法能否得到母亲及族人的同意。因此她还不敢把这个常人看来极为荒唐的想法告诉雷雨。不过,她相信只要母亲及族人不反对,雷雨一定能够理解她的这种因手足情深而萌发的奇思怪想。正如他们从来不忌讳谈死亡。每当谈及如何将阿哥的尸首带回家的时候,他们就像在讨论一件平常的家事,皆心怀坦然毫无惶恐之色。仿佛阿哥依然是那个充满活力的兄长,而非一具经福尔马林浸泡了三年的褐色干尸。每当看到阿哥的开了膛的干瘪之躯,朵桃花总习惯赋予它生命和情感。她一直把已为干尸的兄长看作贪睡的少年在等她唤醒他一同赶集去。因而每次面对阿哥的尸体,她都忍不住轻抚他的已然僵硬的肌肤含泪自语。每一次,雷雨都被这对命运多桀的兄妹的手足情深感动。他私下嘱咐其他老师尽量不用朵芒草的尸体作示教标本。这样,既可防止反复搬动而损毁尸体,又可使朵芒草尽量不“抛头露面”。同时此举亦是对朵桃花及她的已故亲人的一种尊重。
雷雨和朵桃花从荒地里走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刷黑。今晚周末不上晚自习,朵桃花请求雷雨带她到解剖实验室看阿哥一眼。两人表情平和地走进氛围阴森的实验室,仿佛回到离开不久的家。雷雨不消几分钟便从尸首如絮漂浮的浸尸池里将朵芒草的尸体捞起来。他的辩尸和捞尸的能力超强。对于解剖老师来说,在尸体林立的浸尸池里打捞自己需要的人体示教标本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而在他却像似在熙攘人流里一眼认出自己的亲人并将之召唤回家一般轻松。雷雨小心翼翼地将朵芒草的尸体置放于实验台上。朵桃花依然用饱含温情的目光赋予尸体生命的色彩。她抚摸阿哥的僵尸一如轻抚熟睡的婴孩:“阿哥,你再忍耐一些时候。这学期一放假,我就带你回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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