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场地是一所小学的大操场。演出的最后,照例是他站在小板凳上拉小提琴。那天他大概是忘记时间了,一支曲子一支曲子紧接着拉下去,一点不累,感觉特别好。等他最后歇下来的时候,人已经散尽了,天色接近黄昏,就一个小女孩还站在他面前。他对她说:“对不起,我一直占着你的凳子,没给你弄坏吧?”
她灿烂地对他一笑:“我的凳子很结实,不可能坏。”
她的声音很好听。
他从凳子上下来,用自己的衣袖去掸上面的尘土。她安静地看着他做这些,再次灿烂地笑了。
“要我帮你把凳子送回家吗?你家住在哪里?”
她的手指头绞着自己的一条长辫子:“不用,我家就住在学校里。”
他回头看看那些正忙着搬运道具的大人们,突然很想悄悄离开他们,好好地玩玩。
他对她说:“如果我们走开,会不会迷路呢?”
她一甩辫子,拉住他的手:“走!”
他们走几步,就开始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一个山坡上,各自摔倒在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叫柔桑。”她说。
“我叫小鹰。”他说。
冬天的坡地上草已经干枯,密密的白色的草根裸露着。她告诉他,这些白色的草根是可以吃的。他扯了一条,抹干净泥土放进口里嚼,果然十分甘甜。
她又指着远处的白杨树林告诉他,白杨树即使在冬天也是绿色的,也很少掉叶子。白杨树长得不快,但它每长高一点,都会在身上留下一只眼睛。
他不相信,她要拉他去看。白杨树林很远,她奔跑起来,像蜻蜓一般快、轻盈,他觉得她好像在飞。他因为手里还拎着琴盒,所以跟不上,累得气喘嘘嘘,最后停了下来,大声呼喊:“柔桑!柔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小丘岭之间起伏滑翔,看见明亮的霞光拖拽在小山坡上,并且慢慢变得柔和、瑰红。一只红蜻蜓从他头上飞过。
她听见了他的呼喊,或许没听见。她没有回头,她一直在跑,仿佛在驾驶着红蜻蜓飞翔,向白杨树林飞翔。
他害怕迷路,一遍又一遍地呼喊——
“柔桑——柔桑——”
他低声自语:“柔桑……”
她知道他想起来了。
他说:“不过我忘记了那天我有没有到达白杨树林。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她的眼睛里盈满泪水,目光朦朦胧胧,“我们捡了很多树叶准备带回去做书签。后来天黑了,我带你回学校,你们的团长,还有学校的老师急坏了,到处找我们。”
他说:“后来我走遍全国,发现白杨树的身上真是有很多眼睛。特别是北方的白杨树,因为树身越长越大,那眼睛也是越来越大……我经常看着白杨树的眼睛想,它是不是也在看我呢?”
“一定是的,如果你在看它的话。”她笑。
那天晚上柔桑来不及与王鹰告别,吃过晚饭就赶回云贵市。
凯里演出结束后李学健一行就要回北京,按照崔团长的意思,要王鹰也一起回去,但王鹰觉得自己走不动了。
他想留在云贵市,想再见到柔桑。他想常常去看看白杨树的眼睛……
他留了下来,就在贵州饭店工作。之后,他并没有去找柔桑。
在他的潜意识里,人与人之间最美妙的接触,并不是那些刻意的追求和理性的接近,而是不期然的相遇、自然的亲近、以及心灵里因这偶遇和自然亲近所产生的纯洁的快乐。
他没有去找她,只是在自己的内心里暗暗地期待着,在寂静的白天聆听着,在灯火迷离的夜晚张望着。他以为,该出现的身影一定还会出现,该凌空而降的声音一定会传到他的耳中。
偶尔在工作的间隙,他去到经理室,那里有一个老式收音机,他可以听一听她主持的读书节目。她的声音很远也很近,空旷清远,如水又如云,仿佛白云飘过山峦、仿佛雨丝来自万里清空……
酒吧里有些时尚读物,他在其中找到一本本地的杂志《黄果树》,在上面发现她的一首诗:
午时的花啊
她那丝丝的血色
她那温润的橙红
又一次地绽放
忽远忽近光滑的肩
如寂夜乳红的灯
你那童贞如水的心
是否被它照亮?
噢,让我俯向你
聆听
密林深处
那神秘的喧响
一只,或两只小鹿
已为我们铺展开
月光的眠床……
他不敢想写这诗的柔桑,在做什么,不敢猜想这诗是不是和性有关。以他对她的感觉,她应该是在一种朦胧的梦境或思绪里写下这首诗,他喜欢诗中的那种神秘和纯真。他把这首诗改成歌词,谱上曲,自己吹奏。
他很自信,她一定还会出现,他的音乐会将她带来此地,她的声音一定还会在他的耳畔响起,她小巧精致的脸庞也会像一枚素洁的花瓣那样仰在他眼前。
心灵的梦想,大概是等不来的。
此后,他一直没有见过柔桑。难道,熙熙攘攘的人间犹如茫茫大海,他有他的航线而她也有她的航线,他们在各自的航线上永不会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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