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咱们换别的法子不行么?”潘太太迟疑地问道,她打心眼里不愿意沾惹上这种事。她知道,这话一出口,湘眉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别的法子?你倒是给个法子啊?”周太太抢白了一句,沈太太没说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哼的一向胆小的潘太太一阵肝颤。
潘太太沉默了,只是低头搓着袍子上的花边不吭气。沈太太见状,轻轻咳嗽了一声:“我说,你家男人出门也这么些年了,你就一点不想他?”
“谁说不想?”潘太太抬起头,眼圈一下子红了,妆匣里那些珠子,一年光阴一粒珠,一盒子的珠子,一辈子的泪,谁说不想?
“我听我家一个老伙计提过,似乎在婺源一代见过他的踪迹。”沈太太有意无意地提点着,“我家先生正好最近有一趟跑湘赣线的生意,你要是真有心,就让他下本钱打听打听,没准能找到。”声音不大,但是字字句句都砸在潘太太心尖儿的命门上,躲都没处躲。
事情一旦商量好,做起来倒很简单。小伙计年轻胆小不懂事,吓唬吓唬就什么都答应了,何况哪朝哪代的律法都是对女人严对男人宽。男女通奸,最关键的是,男人是光棍一根,而女人却是有夫之妇,男人也就判个流放,死不了人,小伙计没爹没娘的也没啥后顾之忧,带上几位太太给的几百两银票上路,怎么着都觉得自己是赚了——女人可就没什么赚头了,不仅没什么赚头,连自己的一身皮囊都要给搭进去。
事情闹出来的那一天,桥也差不多竣工了,樟和村一下子热闹了。女人心里偷着乐,想着:好啊,我们这些人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有老下有小的辛苦着熬日子,你每天打扮的妖五妖六出门和那些臭男人鬼混,克死了自己的丈夫还要修什么桥,唱吧跳吧,这下子报应来了。男人们也偷着乐,想着:好啊,我们每日里风里来雨里去赚些银两都忙着送给家里或者打点生意场上的官爷商家,赚再多的银子也得仔细着花,你倒好,一个寡妇张罗着修什么桥,还出这么高的工钱寒碜我们,往我们的脸上扇大耳刮子么?唱吧跳吧,这下子报应来了。老人们倒不偷着乐,只是互相心照不宣的点个头,心想着这个女人平日里伤风败俗的名声早落下了,要不是这么个结果,这桥修好了难道还要给她送块匾额不成?咱樟和村可丢不起这个人,这下倒好,桥也修好了,银子也花完了,她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淑绣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座双孔桥,成了她的催命符,而且催的那么急,连句话都不让她说——说了也白说,每个人都希望她死,死的越快越好,越残越解恨。
“男流放,女剥皮,按律处置吧。”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很中正平和地给了一句最后的了断。
行刑的那天,很热闹,连小孩子都去了,只是被大人捂着眼睛不让看。樟和村最标致的女人就这样被先剥了衣服后剥了皮,女人们高兴啊,高兴的想强作贤淑笑不露齿都不行了,嘴角咧的像裂口的石榴一样:原来这样标致周正的女人,剥了皮以后也和块猪肉差不多。这样识文断字口吐莲花的女人,刀子割在身上发出的惨叫也和任何一种动物差不多。这样看起来好像纤尘不染的女人,流出来的血也是紫的黑的,连皮带肉往下滴滴答答的样子看起来也会让人作呕——这一天,樟和村的女人们都觉得自己圆满了,回去的时候,一个个腰杆儿挺得前所未有的直,再也不觉得自己是头发枯黄身体干瘦形容枯槁常年缺乏滋润的老太婆。
后来,也有个私塾先生提过这座有伤风化的桥要不要拆,恰好第二天,樾河又涨水了,于是大家说不能拆,要不会被这吴家寡妇的怨气缠上的;也有人说过筑桥的时候有工匠和物价寡妇不干不净给这桥下了降头,于是湘眉的罪孽又多一重,其实全村的人都心照不宣——这桥不能拆,拆了,那座崎岖的山路上不知道又要多多少枉死的冤魂。
“圆缺阴晴天不管,谁管得,古今来,万斛愁?”破败的吴家大院里,湘眉誊写的书稿慢慢泛黄,墨迹一点点褪去。
湘眉死了,吴家寡妇的故事也成了樟和村的女人们茶余饭后的一笔谈资,女人们的痛快并不是没来由的,在那些凄风苦雨孤灯如豆的日子里,她们上要伺候老人,下要抚育孩子,满腔心事没人说,只能独自和着泪水咽下去。这样的日子已经太苦,还要再每天看着一个花枝招展不可一世的女人在她们眼前招摇过市,那鲜嫩的面孔和饱满的身体彰显着她的生活和她们是如此不同。长年累月的独守空房已经将女人们的神经磨得细而尖锐,哪里还禁得起别人的滋润碰撞自己的干瘪时那种艰涩的刺激?所以樟和村的女人们觉得心安理得,因为她们只是在为自己常年积累的那口郁气找了一个合情合理合法的出口罢了,不吐出来,她们会憋死的。
只是,有三个女人,却痛快不起来。说真的,她们并不是多么恶贯满盈的女人,她们一个要脸面,一个要靠山,另一个,要的不过是自己丈夫的一点点消息,于是这么想了,也就做了,做了,也觉得合情合理。没想到的只是原来亲手害死一个人的感觉会像梦魇一样,一直纠缠着自己,赶都赶不走。沈太太家的伙计后来果然打听到了潘先生的消息,潘先生没有死,而是在外面纳了外宅,过得很滋润,消息传到潘太太耳朵里的那一天,她觉得像是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妆匣里的那些珠子像一双双眼睛一样瞪得大大的,仿佛在等着看什么笑话——一切,听起来真的像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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