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没关系。”我僵硬地回礼道。“——你肯承认我是人类真是让我高兴啊。”
“唉。——有点不敢相信!我已经有30多年没和人类说过话了。”九重葛有点无奈地耸耸肩,在我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曲起膝盖把下巴搁了上去,“我还以为……不会再有人看到我了。”
“以前是时常有人看到你的吗?”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问道。
“不,只有一个人。”他想了想,答道。“——只有一个人啊,那时候我还小呢。”
“是谁呀?”三十年前?
“嗯……当年是他把我从要拆毁的花坛里面救出来,然后栽在这里的。”九重葛眯起眼睛,那一片花叶绚烂的光和影在睫毛下的瞳仁里微微晃动。“他是唯一能看得见我,并且和我说话的人。”
“哦……”我讷讷道,那是个不错的灵能力者吧。
“对,就是他……那个人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就这样过去20年。”他慢慢地说着,仿佛在追忆已经远得不能再远的事情。“后来,他就老了。”
“这是你们这些——唔,总之是你们不能理解的东西,”我讥笑地把手指对着他:“人类是很快就会衰老的,你知道吗?”
把九重葛栽在这里的人啊,过去20年,离开你后,又是30年,你怎么可能看到,衰老是比青春更消磨时间的事情?你看不到呢,人类啊,是走动着的。
他们活着,就一定得走动。
没有谁可以一直陪伴着自己以外的谁,从开始,到结束。
“的确,我们在一起的20年,我只是长大了,但是没有办法像他一样迎来衰老。”九重葛仰头看着他自己遮天蔽日的枝和叶,盛开如朝霞浸润了光辉的花——哪怕那不是花,只是如花的叶——叶似染火,火是生命,生命如花。“人类的生命怎么这样短暂呢?短暂到来不及理解什么叫长久的孤独——真好啊。”
“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见不到他的30年内,他也一样见不到你,不是吗?”我纠正,“30年的安静对你来讲只是生命的一小段,而对于他来说,却几乎是生命的一半了。”
“我的生命是他给我的,然而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还会反过来羡慕他,很可耻吧?”他突然笑起来,“他要离开这里之前对我说,他走之后,会有更年轻、更有能力的人来接替他,管理这个学校和他的学生们。——不过我是不会挽留他的,他想去哪里我都应该表示支持。——离开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他能在这之后幸福的话。”
我拍拍裙子,有点吃力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会的,我保证。”我说。
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想起来了。
——我要代表学生会去探望者所老旧的学校退休了30年的老校长。
他任职的20年,把自己最青春美好的时光献给了这里。
他老了。
很老很老了。
在一所看不到花开的医院里,已经几乎没有人再记得他曾经是个精神抖擞的校长呢。
“你要走了吗?”九重葛抬脸看着我,眉目含笑。“很高兴你没有被某棵会说话的植物给吓倒。”
“嗯,我还有事情要做。”我走两步,听到他在背后叫,又回头。
“怎么了?”我说。
“你等一下。”他朝我摆摆手指,消失在一大簇花枝之间,花丛一阵响动,他才又轻巧地翻身落地。“过来。”
我走过去,他朝我伸出手,手上是一枝手指粗的花枝,带着叶,霞色的红花红得隐隐泛出金色来,蜿蜒如火一般从手握处燃烧到枝子的顶端。
此花是叶。
叶似染火。
火乃生命。
生命如花。
“这个给你。”九重葛的眼眸逆光里竟让人发现那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热烈得像血一般凝固了的,极深极深极深的红。
我接过来,火焰似的花叶在指间微热。
那天的下午,我见到了离开学校已30余年的老校长。
他的确已经很老了。
他没有孩子,夫人也在很早以前过世。
老校长在那所学校做了20年的校长,看着不知多少学生长大,离去,成为或乏味或辉煌的传说。
如今他回到了这个城市,脸上纵横的是他不后悔的理想和幸福所给他留下的痕迹。
30年没回来啦!老校长倚在病床头,乐呵呵道:以前那个又旧又小的花园不晓得还在不在啰?我刚到那里做校长的时候种了一株花进去,不过20年里头都没有开过花;也不晓得现在长得怎么样啰?
长得——那么——大——!我踮着脚尖极力地伸长手臂比划着,看着老校长微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和白头发尽是柔和的光辉。我笑起来:那么大!像一棵树一样!
可开花啰?老校长说。
嗯!开的!我把一大枝九重葛插在床头空空的花瓶里:这里,开得满树都是呢,像云一样的。
老校长看着床头的九重葛,又咧开嘴,孩子一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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