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其实,那个假周德东也没有gān什么坏事,他给这里的文学青年讲了3天课,没有收一分钱报酬,还给每个文学青年送了一本书。他住宾馆吃饭店都是他自己掏钱。”
这话我也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副县长三次请他吃饭他都没有去。”
这话我同样听过八百遍了。
她说:“但是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可怕。”
我说:“怎么了?”
花泓:“您不是对我说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事qíng吗?”
我只好骗她,我说:“前些日子,医生诊断我得了失忆症。我什么都记不住。刚才,我都差点把你忘了。”
花泓有点吃惊,她很惋惜地对我说:“咳,谁碰上这种事都难以承受。”
我说:“我对你说过什么,你给我复述一遍好不好?”
花泓:“从什么时候?”
我说:“从开始吧。”
花泓说:“先前,天安县来了一个冒充您的人,骗我们的吉普车。后来,馆长让我给北京打电话核实,一个自称是您的人告诉我,那个人不是他,是骗子。后来,我邀请他来天安县讲课,他就来了。再后来,我去北京拜访他,却见了您,您说您根本没有来过天安县,您说那是一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骗子。”
我静静地听,我觉得这事qíng绕了无数的弯子,设了无数的圈套。
她说:“后来,我邀请您到天安县搞一次活动。您在电话里对我说,最近您遇到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根本没有jīng力搞啥活动。”
我问:“啥莫名其妙的事?”
花泓说:“我进一步追问您,您说所有莫名其妙的事qíng都是那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带来的。您说,这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个神秘的人四处冒充您,却总是gān好事……十分恐怖。您说,有人给您打电话,有时候却是跟那个人通上了话。有人给您写信,有时候回信的却是那个人。还有人在您的办公室跟那个人见过面。您对我说,您怀疑您的办公室里一直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隐形的!”
我一切都整不明白了!我要神经错乱了!
我继续问:“有这么奇怪的事?”
花泓说:“还有,您在西安的时候,曾经接到一张照片,和您长得特别像,您以为是那照片里的人gān的,您多方查证,不是。您还以为是您多年以前失散的双胞胎哥哥,后来证实也不是。您说,更可怕的是,一次您去大学座谈,竟然看见了那个人的幻影!”
我觉得越来越离奇。
花泓说:“最恐怖的是,前一段日子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您去陕北采风,竟然在沙漠上看见了海市蜃楼。而那个和您一模一样的人就在海市蜃楼里直盯盯地看着您!——这不是出鬼了吗?”
我打起冷战。
她说:“您说,他好像还不是鬼。前几天,您在电话里对我说,他主动邀请您8月8号到您老家绝伦帝小镇见面!”
说到这里,她看着我有点犹豫,半天才说:“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您最近受了很大刺激,qíng绪很不好。您说,您预感到那个东西无所不能,您还预感到自己活不过今年8月8号。我在电话中劝您不要太悲观……”
8月8号!
那个家伙间接告诉我,我活不过8月8号!
直到我离开天安县文化馆,我也没有对花泓说出实qíng。假如见的那个张弓键是不存在的,那他那新婚太太也不存在,而这个无辜的花泓就像我被一样被一个很相像的女人冒充了。我怕说出实qíng她吓坏。她跟我老婆一样是女人,女人不应该担惊受怕,所有的恐惧都应该由男人抗着。这不是讨好另外的女人,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这个家伙把我和他黑白颠倒,现在,我成了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到处冒充他的人!
我成了假的!
我鬼鬼祟地坐车离开天安县,坐长途车朝南走,回了绝伦帝小镇。
绝伦帝小镇没有多大变化。沙土街,有几只觅食的jī。临街的房子下,半蹲半坐一些闲人,他们在晒太阳,唠着东家长西家短。那穹天还像我当年出走时那样gān净,天上那个太阳依然温和。
8年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流làng8年之后回到绝伦帝小镇,竟然真不真假不假人不人鬼不鬼。
我家的狗不认识我,狂叫不已。
我大步走进家门,看见了我妈。她正在炕上摆扑克算命。
她的眼神不太好,抬头见了我,眯着眼问:“是德东?”
我说:“妈,是我。”
她说:“你不是刚走吗?”
我都离开家乡8年了,怎么是刚走?我坐在母亲身边,说:“妈,你糊涂了吧?我是8年前走的呀。”
我妈:“我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我是说你不是刚刚回来过吗?”
我的脑袋里一下闪过那个没有血色的脸。
他来我家了?
我问她:“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抚摩着我的手,说:“你这孩子,这才一个多月,你就记不得了?”然后,她又摸了摸我的脸,说:“你这次的脸色变了许多。”
接着,我妈说:“上次你回来,我就对你说,再不要往家寄钱了,你就是不听,刚走又寄回来。你有多少钱啊?每个月都寄那么多!我到哪里花那么多钱啊?你再寄的话,我非给你退回去不可。在外面不容易,自己好好保养自己吧,家里不用你cao心。”
我很惭愧,一年多来我一直没给家里寄过钱。
而他一直给我妈寄钱。
我试探地问:“妈,我都记不清我一共给家里寄过多少钱了。”
我妈把柜子打开,拿出一个存折,说:“都在呢,根本没花。”
我打开那存折,大吃一惊!那是一笔数额很大的钱。那是我所有的积蓄的几倍。
接着,我去了我哥家和我姐家。
我哥和我姐见了我都说:德东,你可不要再给我们寄钱了。
我打探出来,那个冒充我的家伙每个月都给他们寄钱,数额都很大,而且经常给侄子和外甥寄东西,都是很高档的儿童用品。所有这些,凭我的经济能力难以承受。
我没否认,我怕他们惊慌失措。
他们是乡下人,很迷信。他们的心理抵抗力还不如我。
我担心的是,假如有一天那个人突然中断了寄钱,我就麻烦了。
再接着,我又见了我的一些朋友。
他们说的话都让我很诧异。我很快感觉出来,那个人上次回来和他们有过深层次来往。
他在一点点代替我在亲人间的位置,他在侵占我的jiāo际圈。我曾经觉得他是我的叠影,而现在我已经快被他遮盖了。
他要替换我。
明天就是8月8号。
我必须对我妈讲出实qíng。
这天夜里,我和她坐在炕上。灯光昏huáng。
“妈,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可别害怕。”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怕啥?”
“最近,出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说他是周德东。”
她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实话对你说吧,上次回来那个人就是他。我已经8年没有回来了,这是第一次。”
她睁大了双眼:“咱家出鬼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妈,你先不要声张。”
我觉得,假如她声张,我会很危险。我在《特区报》被骂出门的那次就说过:我最怕——假的被当成真的,真的被当成假的。如果绝伦帝小镇的人知道有俩周德东,那我可能很被动。弄不好亲人都会怀疑我,最后否认我。弄不好我回被大家赶出绝伦帝小镇。弄不好我还会被当作诈骗犯抓到派出所去关起来。
我心里明白,我斗不过他。
他现在和我的亲人、朋友的jiāo往比我还密切,他们之间后来发生的事qíng我根本不知道。最后,大家相信的一定是他,而不是我。
他的很多事qíng我不知道,而我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甚至他对我童年的回忆比我记得还长远。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他不是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证明我是我。
我只有希望我妈能分辨真假了,证明我的真实。
我仔仔细细地对她讲了这件事的经过之后,我说:“妈,明天他也回来,只有你能证明我是你的真儿子了!”
她在灯光下久久看着我。
我突然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有点警觉。她开始怀疑我了!
我一下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好像在努力回想上次回家来的那个儿子,终于她说:“你和他真的有一点差别……”
“妈,哪里不一样?”
“他的脸比你白。”
我舒了一口气:“假的就是假的,肯定有差别。”
她又反复打量我的脸,说:“孩子啊,你原谅我,这也不能证明你就是真的啊!”
她说到这里,眼睛流出泪:“你都离开家8年了,我怎么能弄清我儿子现在脸白不白呢?再说,你小时候的脸挺白,像我,我看你现在的脸色倒不像小时候了……”
她的脸确实很白。
她越哭越伤心:“我天天夜夜想儿子,眼睛都快想瞎了,现在却出了这样的怪事,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把儿子丢了,我把儿子丢了!我这是哪辈子作孽了?”
我的心qíng更乱了,说:“妈,就算你弄不清哪个是你儿子,肯定有一个是真的吧?他又没死,你哭什么呀?”
她说:“两个一模一样,哪有这样的怪事?这不是出鬼了吗?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把我儿子害死了,都来顶替他!”
我叹口气说:“妈,你这样,我多难过呀。本来遇到这样的事我就很晦气,连你都不认我了!算了,我走了,那个怪东西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一下拉住我,好像她一撒手就会失去我一样:“儿子,你别走!只要你们不是鬼,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都是我儿子!你们都留下来,都在我身边,我不让你们打架,好好相处,像亲兄弟那样……”
我垂头丧气地坐下来。
晚上,我睡不着。
绝伦帝小镇的夜安静极了。窗外的星星很亮,绝伦帝小镇的星星比任何地方的星星都亮,水灵灵的像童话中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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