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之鱼_蔡骏【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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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复一年,我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以为她就要离开了。可是她的血管、大脑和心脏好像她的怒气一样qiáng劲。她现在九十一岁,而我六十三岁就飞离这个世界,也永远飞离她了。

  哎,甜妈哭得很伤心。

  九十一岁的她回忆我们的过去,认为那是美好的时光,听得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老糊涂了?或者她的xing格已经改变了?意识到答案时,我对她的想法也随之而改变。

  我曾渴望看到她的生命走到尽头,但现在我祈祷她能长命百岁。就让她守候在“等死房间”里吧,别让她在huáng泉路上与我做伴。

  再见,我的童年和继母。

  准备旅行(1)

  葬礼第一部分结束。

  人们走下博物馆台阶,踏入阳光明媚的花园。我的棺材以蜡封好,迅速运上灵车。灵车开出停车场,一路chuīchuī打打,二十多个学生从绿木椅上站起,穿着白色丧服。他们跟在乐队后边,手里举着我那张难看的头像,花环遮住了我的胖脸和大笑。

  天哪,好像我要去竞选地狱世界的总统!

  乐队后的各色人等越来越多,就像中国唐代的一篇美文:笛子与鼓声齐鸣,信鸽与白云共飞。人们就这样悼念“一位伟大女xing的去世”。

  虽是十二月,但天气仍很暖和,使每个人都不会过于伤心。

  那些签字准备去兰那王国旅行的人们走在后边,我本来要加入他们旅行团的。

  哈柏利提议取消行程:“没有璧璧还有什么乐趣?谁来告诉我们该享受什么,参观什么?”

  他在电视中也是这种声音,我很喜欢听。

  朱玛琳立即同意:“事qíng将会完全不一样。”

  她的声音十分优雅,夹杂着各种口音:她在我的故乡上海出生,童年在圣保罗,教师是不列颠人,在巴黎大学读书。她本来家境殷实,但在南美洲时家道中落了。朱玛琳作为专业馆长,为私人收藏家收购艺术品。她在米兰有一些潜在客户,这是取消此次兰那王国行程的充分理由。但她十二岁的女儿埃斯米,早就梦想帮助兰那王国的孤儿,要是改去意大利的时尚之都,女儿一定会抗议的。

  老天,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们的思想好像就是我的,他们的动机和渴望,负罪感和后悔,高兴和悲伤——好像多彩的金鱼,他们说话的时候,真qíng实感就像水一样,瞬间涌入我的大脑,对此佛教如是说:“别人的思想。”

  有了这种能力,我就可以听到朋友们的心里话了。

  洛可·马塞太太说:“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去兰那王国?”

  这可刺痛了她的丈夫德怀特·马塞先生,他没征得妻子同意就决定了旅程。但她也从没说过不去,因为她正忙于最关键的一项研究。

  她让丈夫安排行程,但加了句:“不介意再去一次加拉帕戈斯群岛(Galapagos)吧,那里可以考察物种。”她正要出一本学术书,物种是其主要话题。她是进化生物学家,达尔文学派,麦克阿瑟的支持者。

  她的丈夫是个行为艺术家,曾经是她的学生,今年三十一岁,要比妻子小两岁。他主要研究男xing和女xing在神经系统方面的区别,“通常指的是在智商上的区别,”马塞先生会这样解释,“并不是说在大脑的某部分之间的区别。”

  他正在协助另一位科学家,研究松鼠藏松子的方法——松鼠把松子藏在一百来个地方,几个月后又能找到松子。那么母松鼠用的是什么方法,公松鼠用的又是什么方法?哪种方法更有效?

  十年之前,当德怀特还是二十一岁的研究生时,就开始仰慕他的女老师洛可了。最后,师生恋变成了无聊的婚姻。两个人都极喜欢运动,所以有很多共同点。但如果第一次见到他们,你也许会与我想的一样:他们不像一对。她肌ròu结实,身体qiáng壮,圆脸,聪明友善;他身材瘦削,举止冲动,大大咧咧。她浑身上下放she着自信的光芒;他倒像是个受压迫者。

  洛可·马塞太太说:“去兰那王国?那里贫穷又腐败。”

  “洛可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我们签字的时候,好像那里的qíng况正在好转。”朱玛琳cha话道,“去吧,在我们多数人反对的时侯……”

  马塞先生又一次打断了她:“你知道什么样的人盲目随大流吗?是那些视吃汉堡如同nüè待牛一样的人。抵制帮不了任何人……”

  他非常想去兰那王国。因为在一百多年前,确切地说是1883年,马塞先生的曾曾外祖父去了英属兰那殖民地,把妻子和七个孩子扔在约克郡的Huddersfield。他在兰那王国的一家英国木材公司工作,如家族中传下来的故事:1885年他在曼陀罗江边遭到当地人伏击身亡。德怀特对自己的曾曾外祖父很感兴趣,被他那些古老的传奇深深吸引了。

  “不做某事的意义是什么?”他继续争论,“不吃牛ròu,就是在保护牛?不去兰那王国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能不能更理xing地讨论?”

  薇拉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想听到过激的争论。她认为马塞先生很聪明,不过是那种自作聪明的人,那往往要比愚蠢无知更糟糕。

  “在南非的标准——”朱玛琳开始说。

  “由于统治者是白人,非常富有以至于觉察不到偷窃。”马塞先生接着话茬,“美国标准用于兰那王国是行不通的。兰那王国大部分贸易都是同其他亚洲国家进行的。他们gān嘛在乎我们的决定?”

  “我们可以改道去尼泊尔。”

  说话的是莫非,他是柏哈利的老朋友。

  莫非对尼泊尔感兴趣,因为他拥有一个靠近萨利纳的竹子种植园,他想在尼泊尔低地寻找丰产树种。他的全名叫马克·莫非,他和柏哈利都已年过四十,同样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在过去的四年里,他们都在冬季假期一起旅行。

  莫非认为十五岁的儿子鲁珀特会喜欢加德满都的,就像自己十几岁时一样。但他的前妻要是知道他带儿子去“不毛之地”,一定会发飙的。在争夺鲁珀特的官司上,她曾控诉莫非吸毒。说服她同意他带鲁珀特去中国和兰那王国度假,那简直是场战争。

  准备旅行(2)

  薇拉清清嗓子喊道:“亲爱的同伴们,我不想告诉你们这个,但为了避免争吵,我还是得说,离出发日期只有几天时间了,如果更改行程,我们会失去押金的。”

  “天哪,真是的!”柏哈利大叫。

  “旅行保险呢?”朱玛琳说,“应该能补偿吧,因为璧璧意外去世了。”

  “很抱歉,璧璧没有买什么旅行保险。”

  薇拉为什么要为我的过错抱歉呢?每人都嘀嘀咕咕,受到不同程度的震惊。于是我在空气中大喊起来,但没人能听见我的话,除了我的小狗狗,它支起耳朵,扬起鼻子,四处嗅着。

  “安静!”

  柏哈利低下头说。他往狗嘴里塞了块ròugān,小狗狗也安静了下来。

  现在我必须得解释一下。虽然最终没买保险,但我至少两次提出了此事。我说明每个人的保险费用是多少,当时柏哈利也是用那句“天哪,真是的”来回答。他到底想不想买保险哪?我可不是他训练的狗。我说明了各种计划的详细花费,从取消行程,到直升机转送到医院的应急医疗,全都说明了。可有谁听呢?除了马塞太太的妹妹海蒂·斯塔克,其他人都没听。

  海蒂是对任何事都会担心的人,所以才会认真听,“璧璧,我们要不要带蛇药?”

  她一句接一句地问,直到柏哈利告诉她:“海蒂,亲爱的,不用这么担心。为何不期待一个完美的假日呢?”

  相当糟糕!他们都在期待完美的假日。直到来参加我的葬礼,他们才清醒过来。现在倒成了我的罪孽——因为我下了地狱的缘故,所以他们才不能更改行程,才失去了完美的假期。

  灵车缓缓前行,乐队也在前进,我的朋友们走在长满桉树的小道上,后面挤满了从加利福尼亚科学院大厦里出来看热闹的人,蹒跚学步的孩子拿着橡胶恐龙玩具,乐不可支地看着这意想不到的游行。

  有人在对柏哈利喊:“嘿,喜欢你的节目!”

  “真不好意思。”柏哈利点头低声说,其实心底暗自得意,他转过头对大家说,“好了,怎么办呢?该做的都做完了,决定吧。我说,去兰那王国!”

  薇拉无奈地点点头:“但没人能比璧璧做得更好,哎。我们得另找个领队。”

  朱玛琳补充道:“必须是对兰那王国有深入了解的人。去过那里很多次,应该是亚洲专家,吴博士不错吧。”

  “绝对棒。”柏哈利同意。

  “不管是谁做领队,”马塞先生说,“我们应该让他减掉一半的可恶的参观博物馆的安排。”

  海蒂说:“我认为应该在兰那王国研究点什么,比如历史,政治,文化。璧璧知道很多。”

  他们一个个勉qiáng同意了,但都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

  不祥之兆。

  我们到达JohnF.KennedyDrive肯尼迪大道。乐队正用二胡演奏“AmazingGrace”(《奇异恩典》,是世界上传播最广的赞美诗歌)。朋友们已原谅了我没买保险。

  两名骑摩托车的警察暂时封锁了海湾jiāo通。灵车停下来,我对我的躯体说了声再见。

  柏哈利要求去旅游的人和他一起加入默哀队伍:“但愿璧璧的灵魂与我们同在。”

  我确实跟着他们。既然这是他们的心愿,我怎能不跟着呢?

  亲爱的朋友们。

  到丽江去(1)

  世事难料。

  正如我的祖先所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然而,如今我既已身为幽灵,老天恐怕就不在我这边了。

  根据此次中国云南省及亚洲腹地兰那王国之旅的计划:我的十多位喜爱艺术、富有、聪明、娇生惯养的朋友,将在中国游览一个星期,并于圣诞节抵达兰那王国。

  当我随着我的朋友们,一同搭上自旧金山飞往中国的航班时,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激动——我将又一次返回我的故国,那大好山河依旧,只是物是人非,究竟还有几人能记得我呢?

  当然,这也是我第一次完全免费地乘飞机——航空公司无法向一位幽灵征收机票。

  没有人看见我走进机舱,而我就在他们的左右,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倾听着朋友们的对话和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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