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越狱(3)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父亲暗暗下了决心,明天一定越狱,扒火车去北京,看他的女儿桑丫!如果桑丫没什么事,那么他就安心了,哪怕再加刑十年!
接下来,父亲开始考虑每一个越狱的细节,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感到万无一失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又做梦了,梦见桑丫被一个老头带走,再也回不来了……父亲和其他几十个囚犯,坐着有铁栏杆的大轿车,来到了野外修路的工地。
下车之后,警察进行了简短的训话,然后大家就拿起工具gān起活儿来。
总共有六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其中四个警察站在高坡上监视工地,两个警察在车里聊天。
不远处就是那片茂密的树林。
树林那一端,是一个很陡的山坡,山坡下种着一片庄稼,跑过庄稼就是公路。刚才,囚车就是从那条公路绕过来的,父亲在车上观察得十分仔细。
父亲已经计划好,如果他逃跑之后被警察发现,追赶上来,他冲过树林之后,将从那个山坡滚下去。然后,再顺着公路奔跑,不远就是一个集镇。
两个站在高坡上的警察一前一后朝囚车走过去了。他们可能去抽烟了。现在,高坡上只剩下一胖一瘦两个警察了。其中那个瘦警察对父亲比较好,父亲在监狱里写黑板报,经常跟他打jiāo道。
父亲举起手来。
高坡上的警察朝他勾勾手,他就跑了过去。
他对那个瘦警察说:“gān部,我要解手。”
瘦警察说:“快去快回。”
父亲还有一年多时间就出狱了。通常这种囚犯是不可能逃跑的,警察对他并不警惕。
父亲跑到路边的糙丛中,蹲下来,抬头朝远处看了看,囚车里的四个警察并没有注意他。他又看了看高坡上的两个警察,他们在说话,瘦警察还笑着捣了胖警察一拳。
时机到了。
他直起腿,弯着腰,迅速朝树林冲过去。其实他并没有解开裤带。
此时,他的心跳得就像打鼓一样,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祷——老天保佑,不要让警察发现我!让我冲进树林,让我滚下山坡,让我跑上公路,让我一直朝前跑,朝前跑,一直跑到北京,让我看到桑丫!我不是一个坏人,我只想看我女儿一眼!
突然,背后传来警察的喊声:“站住!”
父亲的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
他一下就站住了。
他回过头去,看见两个警察从后面追了过来。他突然大声喊道:“求求你们别追了!我只想看看我的女儿!你们让我看她一眼,我很快就会回来!求求你们!”
警察厉声喝道:“你站住!”
父亲转过身,继续朝前奔跑。
如果前面是国王的宝座,如果前面是全世界的财富,如果前面是一个绝世美女,如果前面是一个永生的机会……他可能就停下来了。可是,前面是他的女儿桑丫!
她有危险了!
她在等待爸爸去救她!
警察又喊道:“赶快站住!不然开枪啦!”
父亲一边跑一边哭着喊道:“我看我女儿一眼就回来!她被一个老头带走了!她遇到危险了!”
这时候,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树林,没有了山坡,没有了公路,只有桑丫的面容。他朝着他的桑丫奔去。
一声清脆的枪响,一颗子弹从他的脑袋旁边飞了过去,他听到“嗖”的一声。
他抖了一下,继续朝前跑。
又一声清脆的枪响,一颗子弹she进了他身后的田地里,“扑”的一声。
他踉跄了一下,继续朝前跑。
又一声清脆的枪响,一颗子弹she进了他的脑袋。那一刻,天地之间陡然变得红彤彤,好像全世界都在流血。桑丫在无边无际的红色中,朝他笑着,说:“爸爸,爸爸,你快点儿跑呀!”
父亲被子弹she中之后,又歪歪斜斜朝前跑了十几步。
这个地方离北京还有一千多公里。
13越狱(4) 他跑出了十几步。
桑丫喊:“爸爸,爸爸,你别停下呀!快跑,快跑!你能行的!”
从小到大,在桑丫眼里,父亲无所不能。她要蟋蟀,他就能在石fèng里给她捉到蟋蟀。她要蜻蜓,他就能在半空中给她捉到蜻蜓……可是,现在他让女儿失望了。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后,慢慢躺在了杂乱的糙丛中。
他似乎听到了桑丫的哭喊声:“爸爸,爸爸,你爬起来呀!你一定要爬起来呀!”
他的脑袋里钻进了子弹,他不可能再爬起来了。
警察小心地围上来,踢了踢他。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直直地望着北方。在警察看来,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实际上,他的大脑还有一缕意识。
他隐约看到了桑丫小时候的脸蛋,甜甜的,嫩嫩的。
父女俩一起躺在糙坪上聊天。那片糙坪平坦而新鲜,不像这片糙丛,荒凉杂乱,死气沉沉。父亲说:“桑丫,你想想,假如这一刻时间停止了,会怎么样?”
桑丫说:“所有的汽车都会停下来。”
他说:“还有,每个人都会停止动作,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桑丫说:“还有飞机,飞机也悬在天上!”
他说:“飞机恐怕都得啪啦啪啦掉下来……”
桑丫说:“不会掉!”
他说:“我想想我想想,它们会不会掉……”
桑丫说:“飞机掉下来也需要时间啊。”
她的脸蛋越来越模糊,她的小手一点点从父亲的手中抽了出去。整个世界陡然变得空空dàngdàng。
现在,父亲已经不再拥有时间,只拥有空间。
这一天,离他出狱还有四百三十三天。
1寻找一个梦(1) 4月23日。
桑丫在死胡同遭雷击身亡。
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有十七年,生命还那样娇嫩。
这一天是娄小娄三十四岁生日。
早晨,娄小娄还给桑丫打过电话,叮嘱她放学之后,在学校等他,他接她一起去三里屯南街的“咱家”吃晚餐。
去年,有六个女孩陪娄小娄过生日。
今年,他只想和桑丫在一起。这个女孩让他感到宁静、充实、愉悦。
离婚的时候,娄小娄和前妻协商了一下,全部存款都给了前妻,家里的两套房子留给了娄小娄。基本等于一人一半财产。现在,他住在位于亚运村的房子里,芍药地的那套房子始终空着。他不愿意出租自己的家,就像不愿意让别人使用自己的牙刷。
桑丫来北京上学之后,他让桑丫住进了那套房子。那里毕竟比学校的宿舍清净,而且有电脑,十分方便……这一天下雨,患者却非常多,娄小娄忙了一天,终于要下班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去中医大学,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一个邻居打来的,他说:“娄小娄,住在你家的那个女孩出事了!”
娄小娄一惊:“出什么事了?”
邻居说:“上午,她去菜市场买菜,路过那条死胡同……”
娄小娄一字一顿地问:“还有救吗?”
邻居说:“和前两个一样,都焦了。警察封锁了现场,他们已经确认,这个女孩死于雷击。”
娄小娄问:“几点钟的事?”
邻居说:“上午九点零四分。”
第三个。
没想到,第三个竟是桑丫!
娄小娄扔掉电话,跌坐在椅子上。
窗外依然电闪雷鸣,像一群吃了人的láng,暂时还不肯离去,它们在尸骨旁边舔着嘴角,四处走动着,不时发出低吼声。
娄小娄想到了,桑丫之所以去买菜,一定是想亲手为自己做一桌生日晚餐……如果,当时她和他没有相识;如果她不是为了他,执意考到北京来;如果他没有让她住进芍药地那套房子里;如果他不告诉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如果他对她说过,2005年有两个人先后在死胡同遭到雷击,下雨天千万不要经过那里;如果他学会了奇门遁甲,提前为桑丫预测吉凶……都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娄小娄站起来,想去死胡同看一眼桑丫,走到门口,又停下了。他痛苦地思考了半天,终于打消了这个主意——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那种惨烈的样子。
挚爱的人死了,他希望看一眼她的遗容,或者看一眼她的骨灰。可是,他不想看到她在焚尸炉里被烧到一半的qíng景——现在的桑丫,正是被焚烧一半的样子。
她的家人很快会赶来,把尸体火化。那时候,他会去看她。那时候,她会在骨灰盒上微微地笑着,就像娄小娄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娄小娄一直在诊室里坐到天黑。
他的生日,桑丫的忌日,雨一直在下。
他在雨中驾车回到景山小区,把车停在路边,迎着雨,踉踉跄跄地走回家去。车里有伞,他却没有使用它。
进门之后,他的全身都湿透了。
他没有换衣服,湿淋淋地坐在了沙发上。电视没有开,屏幕映出了他苍白的脸,这么短的时间,他就苍老了许多。
他曾经对桑丫说: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现在,她连现在都失去了……他又一次开始思考命运。
桑丫之死,绝非偶然,一定是某种神秘力量造成。如果说桑丫是一个“卒”,那么那个雷就是一个“帅”。下棋的老人朝前走了一步“卒”,挨上了“帅”,“帅”必定要把“卒”吃掉。那么,下棋的老人可不可以悔棋呢?
如果在这个世上,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术,能够让桑丫复活,就算花一辈子时间,娄小娄都要把这门法术学到手。那时候,娄小娄满头银发,面部布满岁月的坎坷。桑丫复活了,她依然停留在十七岁,明眸皓齿,娇嫩如雪。她好像做了一个长梦,愣愣地望着娄小娄,问:你是娄小娄的爷爷吗?
1寻找一个梦(2) 娄小娄心绪不宁,悲痛万分,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电视上,他想到,电视应该报道这个事件,那就远远地看她一眼吧。
这样想着,他就打开了电视。
搜索了一圈,没有看到这个雷击事件的报道。也许已经播过了。
最后,他把频道停留在花都卫星电视台上。
正在播一个专题——《说偶像,说粉丝》。娄小娄没心qíng看这样的节目,却没有关掉它。雨已经停了,房间里太安静了,他需要电视的噪音。实际上,他的眼睛看着屏幕,却什么都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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