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奇物语2_周浩晖【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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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川秀夫大佐倒吸了一口凉气:“濑越先生真这么说?”

  “是。”小野田麟三郎也像是冬天喝了冰水冰了牙一样,吸着凉气道,“濑越师兄说,便是小岸师兄在世,这些年不断长棋,才有望一拼,不然……”

  小野田麟三郎的话停住了,因为高川秀夫大佐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这一次是反手打的,虽然没有前一巴掌那么重,但小野田麟三郎的右半边脸上又红了一块。

  “即使你们棋力现在比不上他,但两个人加起来,也不一定比他差,为什么不帮你一下?”

  小野田麟三郎有点委屈地道:“刚才,濑越师兄一直站在他身后。”

  “站身后又有什么用!”高川秀夫大佐又在房中踱了两步。他的高筒皮靴在地上简直如同铁柱,铺着的青砖也差点被他踩碎。

  “可是,我会读唇语。”

  高川秀夫大佐站住了,道:“你会唇语?”

  小野田麟三郎点了点头,道:“刚才这一局,其实是我和濑越师兄两人在和他下。可是,唉……”

  高川秀夫大佐这次倒没有动手教训小野田麟三郎。大佐也是个棋道好手,据说他的棋力已能与专业四段相埒。小野田麟三郎入伍后被分到高川队中,还曾庆幸遇到一个知弈的长官,可是万没想到,能下得一手细腻好棋的高川秀夫大佐,xing格竟然如此bào戾。幸好与高川秀夫大佐对弈时倒不必担心他会因输棋而恼羞成怒,不然,小野田麟三郎只怕一天也待不下去。

  高川秀夫大佐在桌前坐了下来,道:“明日准备让谁来帮你?”

  小野田麟三郎道:“本来我想请濑越师兄出面,但濑越师兄刚才和我说过,以他的棋力,绝挡不住这人的。”

  “还有谁比濑越先生棋力更高?”

  小野田麟三郎沉吟了一下,正盘算着是不是该说“大佐棋力已在濑越师兄之上”之类的话,想想还是不说了。高川秀夫大佐虽然bào戾,却也有自知之明,不然他第一个便要上了。他棋力虽qiáng,较之自己还有一子之距,更不用说和濑越师兄相比。

  他想来想去,还是道:“现在的上海,我的棋力算是第三qiáng。”

  “是谁能比濑越先生更qiáng?”

  小野田麟三郎动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出口,高川大佐已是一惊,道:“你是说他?”

  “濑越师兄说过,棋道九品,此人棋力已达入神之境,便是不败名人,也不外如是。”

  “混账!”高川秀夫大佐叱道,“你怎能将一个支那人与秀哉名人相提并论。”

  小野田麟三郎弓了弓腰,道:“是,是。”心里却想着,“此人棋力,实已可方驾秀哉名人。”心知说出这话来只怕又要挨上一耳光,虽然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不说。

  高川秀夫大佐站起身,道:“此人棋力再qiáng,也是特高课送来的要犯,他再不肯说便要枪决,绝不能让他去下棋。想想,还有什么人?”

  小野田麟三郎叹了口气,道:“没有了。”

  高川秀夫大佐又绕着小野田麟三郎踱了两圈,才停下来道:“你与这人下过棋吗?”

  小野田麟三郎一下兴奋起来,道:“我刚来上海时,濑越师兄便带我去与他下过一局。这人的棋力,已可说是神乎其技。”

  “真有这等qiáng吗?”

  “的确。幻庵曾说,清国棋圣huáng龙士棋力可达十三段,若按此算法,此人棋力至少也有十二段。”

  的确。高川大佐的身体也有点不由自主地颤抖。那一次,这人在棋枰上那等雷霆万钧的攻势,让身经百战的高川大佐也冷汗直流。那一次对弈,枰中的白子几乎都带有血腥味。

  他低下头。忽然,他喝道:“绪方,把星历带上。”

  绪方行孝是高川秀夫大佐的勤务兵。

  小野田麟三郎道:“大佐,你想去哪里?”

  高川秀夫大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去看看你那十二段。”

  小野田麟三郎道:“这个……恐怕他不肯再与大佐下棋了。”

  高川秀夫大佐露齿一笑:“他会的。”

  棋局已近尾声。小野田团长甚至不用点目,就知道自己起码赢了二十目。就算按中国的规矩,也有十子以上。只是对手还不自知,仍然在苦苦打最后的劫。

  就算打赢这个劫,也不过扳回五目棋而已。小野田团长有点想笑。出过杨季轩的这块土地,恐怕已失去灵气了。自己来这里看看,是为了找回许多年前失去的骄傲,或是忏悔?

  小野田团长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不忏悔。对于中国人,永远都不用忏悔。那些中国人自己都已经忘了几十年前的战争了,现在来的,只是他们竭力想友好下去的邻邦人士。不用自己高高在上,他们首先就已经拜伏下去了。

  那个农民终于抬起头,说了句什么话。不用翻译,小野田也知道那是认输。他有点想笑。

  国家围棋队里还有一些大概将来能与自己抗衡的人,而这里,如果出现一个能胜一局的人,那真是奇迹。

  他正想着,忽然听得第六台的岛田作三段颓然道:“我输了!”

  绪方行孝捧着一个用结城绸包着的小包,跟在高川秀夫大佐身后。小野田麟三郎则跟在他身后钻出车来,走得有点勉qiáng。

  这是高川大队的临时监狱,原先是深井公司在闸北的仓库,战事一起,被高川大队改成了监狱。这仓库全是用巨石垒成,几近坚不可摧,十九路军曾经在这里驻扎过一队人马,抵抗了三天,让包围仓库的日军一直攻不进去。直到日军动用毒气弹,才将十九路军的这一小队全部消灭。

  在仓库门口,便听得到里面传出凄惨的叫声。因为有厚厚的墙壁阻挡,声音显得很闷。听到这些声音,小野田麟三郎的头一阵晕眩。

  尽管上海还不时出现暗杀团,有名的上海杀手党时常刺杀落单的日军士兵,但是在高川大队刚驻防在闸北时,为了防患于未然,已将附近的中国人全部驱逐。偶尔有中国人误入,也会被马上拖到这个临时监狱拷问,然后,不论是不是真正的杀手,都被送去靶场当成活靶,给那些入伍还不是很久的日军练胆用。所以小野田麟三郎也知道,在高川大队的营房附近,应该是很安全的。

  可是,他还是觉得害怕。害怕那些虫豸一样下贱,似乎不知道死亡可怕的中国人。他也知道,就算号称“不动尊”的高川秀夫大佐心里,也仍然有着对中国人的畏惧,以至于每捉到一个可疑的中国人,他都下令务必要将这中国人折磨到见到日军便要屈膝下跪。

  看到高川大佐走进门时,正在用皮鞭抽着一个被吊在半空中的中国人的本田龙男少佐放下皮鞭,喝道:“立正!”

  高川大佐看了一眼那些中国人。这里的中国人大多是一个模样,身体瘦弱,身上疮疤累累,已是半死半活。他哼了一声,道:“本田少佐,杨还在吗?”

  所谓的“还在”,是“还活着”的同义词。进入这个监狱的中国人,是不可能活着离开的。本田龙男猛地立正,道:“他在。”

  说着,本田龙男的视线移到了右角上。高川大佐这时才看到了在那里的一个铁笼。

  那个铁笼子大约有五坪大,里面有一张小桌子。边上,一张糙席摊在地上,那大概是他睡觉的地方。这中国人穿着一身很整洁的长衫,正坐在桌前写字。他的右手掖住左手衣袖,以防垂下来沾污了纸上的墨迹。

  杨季轩。

  即使还在想着令赤星因彻吐血的那三妙手,小野田麟三郎还是一眼便看到了他。

  杨季轩本是上海坐隐社的发起人。这坐隐社是日军进入上海后成立的,成立时,高川秀夫还曾经前去道贺。直到一个月前,新来的特高课课长山木龙二捕获了一个中国政府的间谍,经过拷打,那个支那间谍在死前jiāo代出,他与杨季轩单线联系,这次来是因为杨季轩得到了日军全军的战略分布图。

  接到山木课长的电话时,杨季轩正在和高川大佐下一局快棋。高川大佐回到座位上,看着这个样子文弱的中国人,几乎有点吃惊。

  武尊美如少女,却孤身平熊袭,高川大佐一直以为那近于传说。可是,这个手无缚jī之力的中国人却胆大如牛,明明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败露,仍然镇定自若,简直猜不透他心里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到底为何他会有这等勇气。

  那一次,当看到山木课长带着宪兵进来时,杨季轩用棋子敲了敲棋盘。

  那局棋正至中盘。以前两人对弈,胜负只在一二目之间。但那一次,从山木课长进来那一刻起,杨季轩的棋风突然一变。

  也许是知道自己已无幸理,也不必再在棋局上曲意逢迎了,杨季轩以天风海雨之势,落子如飞,几近于摧枯拉朽。高川大佐本来自认与杨季轩相去不远,直到这时才知道,杨的棋力有多么深不可测。

  杨季轩被带走时,还向高川鞠了一躬。但是他的姿势傲岸至极,几近于qiáng者对弱者的恩赐。尽管高川大佐也知道,那可能是杨季轩平生最后一局棋了,心底多少也有点可惜。但他更高兴的是,终于把这个心腹大患除去了。

  山木课长逮捕杨季轩以后,主要是为了从他那里取回那份战略分布图。

  命令早已颁布下去了,重新改变战略分布,那是不可能的事。还好杨季轩一向是与那个人单线联系,那么那图肯定也在上海。

  古今传奇2

  另外,杨季轩不会是一个人,他的qíng报网行之有效,背后一定也有不少人。山木课长的主意,便是要将这个谍报网一网打尽。

  “为什么给他这么好的待遇?”后来,在杨季轩又被移送到这里来时,听到山木课长建议优待他,高川大佐很大声地反对,“难道这里是给支那人休养的地方吗?要让支那人说话,鞭子和小刀就足够了。”

  他的话里,根本听不出当初很亲热地叫着“杨桑”的意思了。

  “杨是个硬汉。”那一次山木课长用少有的敬佩语气说,“我们打断了他的手脚,还用烧化的铅浇到他背上,可他没有开口过。如果再拷问下去,恐怕他就会死了。”

  “如果优待他,他仍然不说,那又有什么用?”

  山木课长笑了笑说:“他有铁一般的意志,一下子是弯不了的。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点点地折弯他。让他受到良好的待遇,每天都看到别人被拷问,渐渐他就会觉得不说是不明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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