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名叫“夕阳”的养老院,地处郊区。在这栋三层小楼里,处处弥漫着和名称一样衰老、腐朽的气息。我站在走廊里,点燃一支烟,看着斑驳的墙壁和开裂的木质门框。不时有老人在走廊里蹒跚着走过,都穿着奇怪的、类似于病号服的统一服装。他们的眼神呆滞、漠然,似乎又对我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我知道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碍眼,而我也不喜欢被这种行将就木的气息包围。正当我掐灭烟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苏雅,旁边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苏凯。
苏雅的表qíng相当讶异:“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朝旁边的房间努努嘴:“我爸爸住在这里。”
“哦。”苏雅转过头,轻轻地对苏凯说,“你先过去吧,我去看看江亚的爸爸。”
苏凯看看我,低下头,一言不发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父亲安静地躺在chuáng上,盯着窗外出神,似乎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察觉。每当他吃饱喝足、大小便清理gān净后,就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苏雅走到chuáng前,俯下身子,轻轻地说:“江叔叔好。”
我父亲缓慢地扭过头来,涣散的眼神稍稍活泛了一些。他严肃地看着苏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模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又把头扭过去,望向窗外。
“他说什么?”苏雅小心地低声问我。
“不知道。”我耸耸肩膀,“反正也无所谓。”
我指指自己的脑袋:“他这里已经不清楚了。”
苏雅“哦”了一声,似乎萌生出无限感慨。
“我还记得江叔叔当年的样子,英气bī人。”
我笑笑,不置可否。我从未见过我父亲在法庭上的样子,至于他是否曾经英气bī人,更是无从考证。他在我的生活中,只是一个符号或者象征而已,而眼前的这个老头,显然比记忆中的父亲好玩得多。
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据我所知,那件事发生后,苏雅的父亲就因长期酗酒而死于酒jīng中毒,而她的母亲,也在前不久过世——她来这里探望谁呢?
“哦,成宇的妈妈也住在这里。”苏雅看着我,yù言又止,“我和苏凯……你知道的。”
我垂下眼,点点头,却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苏凯走进来,径直来到chuáng前,先对我点点头,然后对苏雅说:“她得洗澡了。”
这是20年来,我第一次听到苏凯的声音,含混、嘶哑。我知道,这来自那条破损的声带。
苏雅“嗯”了一声,然后充满歉意地冲我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苏凯把头转向我,我竭力让自己的目光不从那张可怕的脸上滑落,勉qiáng和他对视着。
良久,那堆橘皮里出现几丝皱褶——我觉得他是在对我笑。
“回来多久了?”
“一个月吧。”
“怎么样?”
“还不错。”
“还走吗?”
“不。”我转身指指病chuáng上的父亲,趁机悄悄地呼出一口气,“我得照顾我爸爸。”
这时我发现我父亲已经回过了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凯。他的脸上不再是那副常见的痴傻表qíng,而是眉头紧锁,目光炯炯,鼻翼急促地翕动着,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又令他恐惧的东西。
我很惊讶,旋即就明白了。
“对不起,苏凯。”我竭力横在他和我父亲之间,“我父亲他……”
话音未落,我父亲就像一只豹子似的从chuáng上一跃而起,伸手去抓苏凯。然而这个动作他只做了一半就耗尽了全部的体力,只能颓然跌倒在chuáng边,一只枯瘦的手还不依不饶地乱抓着。
“我知道,我知道。”苏凯倒退几步,橘皮中的皱褶更深了,“呵呵,我吓着他了,对不起。”
说罢,他冲我挥挥手,转身走出了房门。
苏凯曾经是我们那一带最英俊、最聪明的男孩子,虽然比我低两个年级,却几乎和班里的体育委员成宇一样高大qiáng壮。只不过他常常把这些优点用于欺负他那同母异父的姐姐,所以我一直很讨厌他。奇怪的是,苏雅从不抱怨,每当她带着脸上的淤青来上学的时候,表qíng依旧是恬淡平和,不动声色。大人们倒是很理解这些,他们说,一个寡妇,带着两岁的女儿,能找个愿意养她们的人,已经很不错了。然而这丝毫没有减轻我对苏凯的厌恶。作为我的朋友,成宇也和我有同样的感受,甚至更为qiáng烈。
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我和成宇看到苏凯挥舞着一根树枝,不断地打在背着两个书包的苏雅身上,嘴里还不停地喊着“驾……驾!”……成宇当时就火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揍苏凯。可是冲到他们身前,成宇却放下拳头,低着头走了回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动手,成宇当时不肯说。过了几天,他告诉我,他看到了苏雅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说,不。
从那天开始,我相信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所以,20年后,我知道苏雅一定读懂了我的目光。而我,也读懂了她的。
父亲的躁动引来了那个中年女护工。在她的一番恐吓加安抚之下,父亲总算恢复了平静。她很奇怪一贯老实、温顺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如此bào躁。其实我也感到奇怪,在父亲漫长的执法生涯中,早已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罪恶,不至于被一张残破的脸吓成这样。他审阅过的死刑犯的刑事卷宗中,抽出任何一张现场图片,都要比那张脸可怕。
此刻,我发现我是真的不了解我父亲,正如他不了解我一样。
在他发病之前,他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学法律,然后去做一个和他一样光荣的法官。他更不理解的是,我为什么会在15岁那年坚决要求转学,甚至不惜以绝食相bī。
第二天下午,我忽然接到苏雅的电话,问我能否陪她去给她妈妈扫墓。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因为我也想去那个地方。
见到苏雅的时候,我有些意外。回到C市之后,我见过苏雅两次,每次都有苏凯陪在她身边。今天去拜祭他们的妈妈,却只有苏雅一个人在等我。
苏雅今天化了淡淡的妆,眉宇间的忧戚也不见了踪影。她轻快地跳上车,拍拍我的肩膀。
“出发!”
天气yīn霾,苏雅的兴致却很高,不停地和我说话。我本来认为,我应该表现得庄重肃穆,却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qíng绪也渐渐高涨起来。
在我离家的这些年里,C市的变化很大。汽车穿行在那些崭新的街巷中,我丝毫感觉不到故土的味道。好在苏雅指给我那些尚存的老旧事物,让我依稀还能回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
兴工饭店的猪ròu馅饼,重庆路的冰激凌,胜利公园的旱冰场,文化广场的漫画书店……
以及在20年前就戛然而止的青chūn。
醒龙公墓是C市唯一的墓地。这个“唯一”的好处是,大家生前是邻居,死后仍能彼此守望。和市区相比,这里依旧是拥挤不堪的所在,只不过安静了许多。
苏雅很快就找到了她妈妈的墓碑,细心地在周围打扫起来,我要帮忙,被她无声地拒绝了。我只能无所事事地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那个苦命的女人最后的栖息地。她的遗照大概是去世前不久照的,面容gān枯憔悴,脸上的悲苦比20年前更甚。这也难怪,年轻时丧夫,人到中年又先后遭遇亲子毁容,后夫酗酒而死。恐怕她在离世的前一刻还在悲叹自己的命运多舛吧。
苏雅把墓地清扫完毕,拿出供品一一摆好,随即开始在墓碑前焚烧纸钱。她的脸上安静恬淡,看不出太多的悲伤。伴随着一沓沓纸钱化作黑灰,她也在轻声低语着什么,想来,应该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思念与告白。我感觉自己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外人,想了想,拎起带来的扫把,转身离去。
墓园并不大,加之墓碑密集,所以,在不远处,我就找到了他的。这20年来,不曾改变的,只有他。让我意外的是,墓地被打扫得很gān净,远不是想象中长期无人打理的荒芜破败。我抬头看看苏雅,她依然依偎在母亲的墓碑前,望着远方出神。我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墓碑顶端那张几寸见方的照片。那无忌的笑脸,曾在无数个阳光炫目的午后,毫不吝啬地向我展开。此刻,却只能永远凝固在那块冰冷的石碑上。然而我很羡慕他,死于青chūn,总比像我这样,在记忆的旋涡中挣扎到死要好得多。
那一天,他一定很疼,一定很怕,只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到我。
成宇,原谅我。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只感到一个柔软的身体靠过来。
我们就这样并排站着,默默地注视着成宇的墓碑。良久,苏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他可真帅。”
说罢,她就拉拉我的衣角:“该走了。”
早chūn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一样反复无常,不知不觉间,yīn云遍布的天空已经放晴。在越来越亮的日光中,绿叶更绿,鲜花更红,那些拥挤的墓碑也不再显得灰头土脸。苏雅在前,我在后,穿行于越发生动的墓园中。阳光把我的身影投she到前方,覆盖在苏雅的身上。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想尽可能地覆盖更多。
忽然,苏雅停下了脚步,紧接着转过身来。
“怎么?”她眼中的笑意波光粼粼,“这么多年来,你还是这样吗?”
成宇惊讶地看着倒塌的书架和散落一地的书,笑骂道:“你他妈的要造反啊!”
我没说话,站着看他手忙脚乱地修复书架,半分钟后,我蹲下身子,把书一本本捡起来。
成宇,我的朋友。我想,我知道你的秘密,而你,不知道我的。
我的座位在一扇朝南的窗户边,夏天的时候很晒,冬天的时候又要忍受从窗fèng里钻进的冷风。成宇曾建议我换到后排去,可以和他偷偷地玩五子棋,我拒绝了,理由是可以在窗边看看风景。其实从那扇窗户看出去,只有光秃秃的cao场和灰暗低矮的楼群,我之所以喜欢这个座位,是因为在晴天的时候,阳光可以把我的影子投she到斜前方。
那是另一个我,高大、颀长,还有面目不清的神秘感。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触摸到那个和我隔着一排座位、梳着马尾辫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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