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沐风伴在女孩身边,两人一同往店外走去。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当两人走到店门拐角处的时候,女孩蓦地转过头来,视线正与我相对。发现我还在关注着她,她发自内心地莞尔一笑。
凌沐风也转头看了看我,然后他轻扯了下女孩的衣袖。后者加快步伐,跟上了男人的脚步,但她的目光仍在依依不舍地看着我,直到两人走出店门,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再把头探出窗外。聚集在店内的看客们jiāo头议论一阵之后,也陆续散去了。我独坐在窗边,唏嘘自叹。忽然间我有种压抑不住的冲动,冲着伙计大喊一声:“拿酒来,越烈越好!”
伙计端上了自酿的高度白酒。我也不点菜,自斟自饮。但不管我怎么麻醉自己,脑海中女孩的音容笑貌始终挥之不去。又饮了几杯之后,我略感朦胧。无意中一抬头,却见先前那个流里流气的担担仔正靠在饭馆门口等生意。我便招手喊了一声:“哎!”
担担仔循声看到了我,我又喊道:“进来,我请你喝酒!”
担担仔倒也不客气,当即把扁担往地上一扔,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我招呼伙计:“来,给加两个下酒的小菜!”
伙计端来一盘子炸花生米和一碟子酱牛ròu。担担仔拿起女孩先前用过的筷子,夹起颗花生就往嘴里送。
我皱了皱眉说:“换副碗筷吧?”
“我舍不得换。”担担仔流里流气地嬉笑着,把那颗花生嚼了又嚼,然后语带双关地赞道:“真香啊。”
我qiáng压着心头的厌恶,挤出点笑容问:“兄弟怎么称呼?”
“阿锤。”担担仔报了个诨名。
“阿锤……”我点点头,又问,“是你把那个姓凌的叫来的吧?”
阿锤满不在乎地咧着嘴:“是啊。咋了?”
我说:“没啥。我就想问问——那人是什么来头?”
“那可是我们镇上头一号的人物。”阿锤美美滋了口酒,侃侃而聊,“你在东山县随处打听,谁不知道峰安凌家?这凌沐风不但是峰安最大的财主,也是全镇最有才学的先生。就是县长来了,也得敬他三分!”末了,阿锤又艳慕地叹了一声道:“看遍整个峰安镇,也只有他才能配得上楚云的美貌啊。”
对方主动把话题扯到那女孩,我便顺水推舟地试探:“可他们俩的关系好像不太好吧?据说就是因为吵架,楚云才会失踪的。”
“两口子关系好不好,外人怎么说得清楚?”阿锤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睛眯我,“要说你小子也算赚大了,这三个月艳福不浅吧?”
“你这是什么话?”我正色反驳,“我前两天才和那女孩认识的,我们之间没你想的龌龊事!”
“得了吧。”阿锤不屑地撇着嘴,“敢吃不敢认?楚云一个人能跑出那么远?还不是有人把她带走的?”
我不想和这个无赖继续纠缠,自顾自冷笑了一声。清者自清吧,上天可鉴,我和那女孩的确是刚刚认识。
阿锤感觉受到了我的轻视,禁不住有些恼火。他瞪了我一眼,忽然又用讥讽的口吻说道:“有福就有祸。哼,你也别得意!”
我感觉到对方话里有话,便皱眉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楚云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阿锤忽然压低了声音,他的眼睛斜楞愣地翻起,透出一股yīn森劲儿。停顿片刻之后,他从牙fèng里扔出一句话:“她可是个灾星!搞不好就克了你的小命!”
我毫不犹豫地回敬他四个字:“胡说八道。”
阿锤发出“嘿嘿”的怪笑声:“这可不是我胡编的,这是孟婆子说的!”
“孟婆子是谁?”
“孟婆子是镇上的大仙,她的话谁敢不信?”
我知道所谓“大仙”就是巫婆一类的角色。都已经是民国时代了,这里的人却还信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既然这话和女孩有关,我便多问了一句:“孟婆子怎么说的?”
“她说楚云出生前就受过诅咒,命特别冲,和她亲近的人都会被她所克。”阿锤见我有些不以为然,又加重语气道,“你还别不信,你刚才也见到镇上那些人了,谁敢和那女人接近?整个峰安镇都知道,这女人一生下来就是个怪物,她的父母全都被她克死了!”
怪物?究竟要多么夸张的想象力才能把这个词和那个美丽绝伦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我简直无法容忍了。
“愚昧之极。什么诅咒相克的?她丈夫不是活得好好的?比你们谁都风光!”我举出事实驳斥对方。
阿锤冲我翻了个白眼:“你敢跟凌先生比?姓凌的可是个硬命,当年也是九死一生活下来的。这种人注定要大富大贵,谁能克得住他?切,你敢跟他比?就他刚才那个气势,你比得了吗?”
对方最后那句话桌实把我噎得不轻。我郁闷地瘪着嘴,无言可对。半晌之后,我端起面前的酒杯,狠狠地一饮而尽。
第三章落难
从饭馆喝完闷酒出来,天色已然全黑。我在街上随便找了家旅馆住下。在屋里小歇了一会,只觉得酒劲翻涌,索xing走到院子里透透气。院子里恰有几个伙计也在纳凉闲聊,我便加入进去,并有意识地牵引着话题。于是从这几个伙计嘴里,我对峰安镇有了更深的了解。
小镇的面积不到二十平方公里,常住人口有两三万。民国之后,镇上新建了学堂、医院以及一个警局分驻所。除此之外,两年前全县的第一家jīng神病院也落户于小镇。很多有钱人家的“疯子”都会被送到这个山水jiāo界的地方进行治疗和调养。
南边山里的七八个矿场是目前全镇最来钱的行业,而这些矿基本上都被凌家垄断了,这也正是凌家在峰安镇得势的经济基础。
凌沐风的爷爷在旧朝当过县太爷,凌家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积累起现今的财势和人脉。凌沐风的父辈兄弟三人,其中凌沐风的父亲排行老大,凌沐风亦是凌家之长孙。二十多年前,凌家遭遇变故,凌沐风的父亲意外身亡。当时凌沐风不满十岁,外人都以为他从此沦落于家族边缘。但没想到凌沐风少年老成,不仅没有沉沦,反而饱读诗书、圆润事故,很快就成了家族后辈中的栋梁。现今的年代恰逢朝野更替,凌沐风更是抓住机遇,与县里的政权新贵多有jiāo游,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这样一来,便是两个叔叔也不得不服他。凌沐风俨然已成为凌家之主。
聊到最后,我又装出不经意地口吻说道:“凌家这么有钱,宅院一定也很气派吧?哪天我也得去开开眼啊。”
一个伙计道:“凌家的老宅那是气派,占着镇上最好的风水,三进三出。不过凌先生已经好久不在老宅居住了。”
“哦?”我又追问,“为什么?”
“凌先生是个文雅人,喜欢清静。所以他在外面盖了个小洋楼,只带着老婆孩子单独居住。”
我假意感慨:“以他的品味,那小楼必定也是好去处吧?”
“那可不,就像是画里呢。”伙计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要想看那楼也好找:出了门往东半里有条小河,沿着那河一直往南,走个两三里路,河边有一大片竹林,林子里立着座小洋楼——那就是了。”
我暗暗记在心中。等那几个伙计散了,我便出了旅店往东而去。走不多远,果然看到一条小河。那河流不宽,但河水湍急,想必是由山溪汇集而成。而河水奔腾向北,最终当汇入长江之中。
我转向南方,继续沿着小河逆流而上。此时夜色已深,小镇内寂静一片。抬眼四顾,也不见有几家灯火,唯有淡淡的月光洒在河岸上,让我朦胧看清脚下的道路。
走了约十来分钟,忽见不远处有一座拱桥,那桥身以青石而砌,古色古香,自有一番风韵。我信步来到桥上,借着月光远眺,却见河流往上游稍有改道,在西侧形成了一处内弯口,弯口内黑压压的,竹影婆娑,而一幢白墙小楼恰从竹林中矗立而出,在夜色中显得分外醒目。
我心中一动:就是这里了!远远看去,小楼下半部掩盖在竹林中,楼上则隐隐透出了暗红色的灯光,似乎主人尚未休憩。我想到女孩此刻多半与凌沐风共处一室,胸口便如压着块重石,抑郁难当。
看到这小楼之后就不想再往前走了。我站在桥上,向那白楼伫立凝视。我的思维好像也被冻住了,任凭初秋的晚风一阵阵地掠过,我竟不觉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了异样的声音,随风断断续续地飘来,竟像是女子压抑的哭泣!我陡然打了个激灵,全身肌ròu也紧绷起来,待要详加分辨时,那哭声又忽地消失了。
夜色重归沉寂,而我的心却慌乱不定。如此又过了十多秒钟,又一声嘶喊划破了夜空。这次呼喊者变成了男子,音量也大了很多,同时那喊声又非常急促,只短短一瞬便戛然而止。
这次我听得分明,喊声正是从小白楼远远传来!我qíng知有变,立刻飞奔下桥,直往那片黑压压的竹林冲去。这一路没有丝毫停留,不多时便到了竹林外,只见迎面黑影一闪,一个柔弱的身形恰从竹林内踉跄而出。
来人衣衫不整,状态极为láng狈。一头长发乱蓬蓬地垂下来,遮住了整个面庞。不过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正是令我牵挂不已的女孩!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急忙向女孩迎过去。女孩看起来有些慌不择路,她跌跌撞撞的,竟没有看到我的存在。当我快接近她身边的时候,她忽地脚下一绊,眼看便要摔倒在路边。我连忙抢上一步,正把那女孩接在怀中。
女孩发出“啊”地一声惨叫,声音极端惊恐。我抱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呼唤道:“云云,是我!”
女孩听出了我的声音,她忙不迭地抬起头,长发向两侧分开。当她的脸庞bào露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动人的美貌不复存在,我看到的是一张如鬼魅般恐怖的脸庞!那脸颊肿胀变形,眼眶泛着乌青,嘴角则渗着一缕缕暗红色的血丝,叫人怎堪卒睹?
当最初的惊骇掠过之后,我急忙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女孩反过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臂膀,像是溺水中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糙。然后她开始痛哭,但她又不敢完全放开嗓门,只发出一阵“呜呜呜”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令人闻之悚然。在哭声中,女孩含糊不清地反复吐着三个字:“他打我……他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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