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末端的那间小屋仍虚掩着门,门fèng里露出微光。叶馨推开门,眼前豁然一亮。
玻璃柜和那无可挑剔的人体标本,正是她最初所见的一幕。她使劲揉了揉眼,没有飘忽的影像,没有朦胧的浮光,她真真切切看见的,正是一个高科技的产物,最佳的解剖学习伴侣。
闪光灯亮处,她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又确信镜头没有被盖上,关了闪光灯再拍了几张,想象着明天到摄影俱乐部的暗房将胶卷冲洗好,看着周敏和陈曦惊讶的表qíng,该会有几分惬意吧。
完成了使命,她本该心满意足地离开,但还是忍不住对那尸体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妙不可言,不由她不驻足。什么样的技术,能将整体和细节同时处理得无一丝缺陷,即让人看清了整个人体的构造,主要器官的部位,同时又一层一层的凸现那些如毛发般纤细的血管和神经?
细节是这样融入整体的:那些游离的血管和神经,在叶馨的视野里逐渐固定到肌ròu和脏器间,肌ròu和脏器逐渐为皮肤和包膜覆盖,而皮肤是极具质感,恍若生人。
恍若生人,还是真的出现了生人!
叶馨的眼中,那人体标本的各部件完美地整合起来,那尸体达到了更高层意义的完整:皮肤、毛发、甚至衣衫。
玻璃柜中躺着的是个白衣女子,因为头脸破碎而面目难见,向叶馨缓缓伸出手!
叶馨觉得惊叫声被卡在了喉中,人几乎要窒息,转身冲出房门。
在走廊中奔了一段,忽然头被重重一撞,摔倒在地。原来是在黑暗中撞到了楼门。叶馨只觉一阵晕眩,轻声念叨:“月光……什么是月光?”
她顾不得再多想,起身冲出了楼门。
月光,什么是月光?月光在哪里?
叶馨一路跑回宿舍,脑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询问。她爬上chuáng,但入不了睡。她闭上双目,半梦半醒间,天籁之音又在耳畔流响,惨白的光芒中,白袍女子又出现了,脸上的鲜血比从前更为赤红,一边一步步走近,一边轻声念着:“月光,月光……”
窗外就有月光。叶馨下了chuáng,打开窗,浸在chūn夜美好的气息里,浑身舒畅。
外面是整片整片的月光。
一阵风chuī来,微凉。也许是因为高处不胜寒?
离开这鸟巢一样的小小寝室和纠缠不清的恶梦吧,窗外有享之无尽的月光和花香。
还有欧阳倩。
叶馨忽然看见欧阳倩的身影出现在宿舍楼下,正对着叶馨仰起了头。叶馨惊讶地叫道:“小倩!”却见欧阳倩神色木然,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如醍醐灌顶般,叶馨忽然醒来,发觉自己站在窗台边缘。
第四章真与幻
在校学生会打杂让叶馨忙碌且愉快。这些天里,她成为文娱部长的主要助手,筹办市里西北大学区六高校联合举办的歌曲大赛。各校文娱部长原本只想办一个卡拉OK比赛,还是叶馨提议,趁着校园歌曲原创运动的方兴未艾,在大赛里安排个校园原创的分赛事。这一提议让众部长们耳目一新,立刻采纳,叶馨便成了主要的牵头者。
叶馨原本最担心的是没有足够的校园原创歌手参赛,没想到海报一出,医科大学校学生会的门槛险些被踏破,数日里就有十多名各校的歌手和乐队报名。
由于昨夜颠簸难以得眠,此刻叶馨坐在学生会办公室里,被穿入玻璃窗的正午阳光暖着,昏昏yù睡,她连饮了两罐可乐,两边太阳xué仍是隐隐发胀。
“请问是唱歌比赛的报名处吗?”一个磁xing的男声立刻驱散了叶馨的睡意──叶馨倒不是被动听的声音吸引,而是那男生悄无声息地进来,吓了她一跳。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叶馨惊魂未定。
“你自己在打瞌睡。不过,chūn困秋乏,又是午后,不想睡才怪呢。”那男孩有张开朗的笑脸,望着叶馨,眼里也充满了笑意。
叶馨觉得这男孩从行事到眼神,都很唐突,料想他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个稚嫩的低年级学生,于是打趣道:“你刚才说什么?唱歌比赛?好像是小学生用的名词。这可不是一般的唱歌,是原创歌曲大赛,必须是参赛者自己作词作曲。”
“我知道。”那男生仍是笑着。
叶馨拿出一张表格:“请告诉我你的姓名,哪个学校哪个班级,还有歌名,因为报名参赛人数已经不少,每人只限两首歌曲参赛。比赛那天正好是4月22日,世界地球日,我们希望两首歌里有一首能围绕这个主题。”
“你是说命题作文?这原创歌曲大赛索xing改名叫八股歌曲大赛好了。”男孩调侃的时候,仍在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叶馨。叶馨其实也有同感,命题写歌会限制创作灵感。只不过这主题是校团委提议的,她一个小小gān事,想否决无异螳臂挡车。
“你以为你生活在什么年代?高考不还是命题作文吗?我们只说要和地球日相关,并没有把标题定死啊?还是有很多余地的。何况,地球日讲究环境保护,难道不重要吗?上个月的风沙,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我发现你喜欢用反问,说明你是个有主见的人,和你长的不一样,叫外柔内刚也可以,但作为女生,总比‘外刚内刚’好。”男孩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见叶馨有些着恼了,忙说:“回正题吧,我叫谢逊,就在本校医学系,和你一个年级,是三班的。其实上大课的时候经常见到你。”
难怪会有那种“不逊”的眼神。叶馨觉得好笑,却被男孩发现了:“你笑我吗?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你的名字,恰好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一个人物。”
“是吗?”男孩有些茫然。
“‘金毛狮王’谢逊呀!《倚天屠龙记》,想不起来了?还是根本没看过?好了,不和你废话了,快告诉我歌名,我该去上课了。”
“等等。”男孩脸上严肃起来。
“等什么呀,我真要去上课了。”
“就是等等。歌名就叫《等,等》。”谢逊神qíng间有些失落。
叶馨“噢”了一声,想想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轻慢,又暗暗抱怨欧阳倩,歉疚地说:“我刚开始没理解,不好意思啦。我已经记上了。另一首歌不一定需要立刻有题目,只要和自然啊、环境啊什么的能拉上边就可以。”
“我需要一台钢琴。”谢逊忽然说。
“什么?”叶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需要一台钢琴。难道原创歌曲不要乐器伴奏吗?虽然,我也好久没有碰钢琴了。”
叶馨想问:“为什么不用吉它或电子琴?不是更方便吗?”但怕谢逊又说自己“反问”,点点头说:“虽然有点难度,但学生会会尽量想办法的。”
下课后,叶馨又匆匆赶到摄影协会所在的一个小铁皮活动房,找到同乡、校摄影协会会长游书亮。游书亮长得小头小脑,一副宽边大眼镜几乎将整个脸都罩住了,又因为刚从暗房出来,一双小眼在眼镜后面眯成了两道短fèng,只在叶馨出现的一刹那睁开,闪亮了一下,随即又眯fèng上了。
“我说小叶子,怎么说你也是我们摄协的二级会员,拍出的照片即便达不到我这样的专业水准,至少也得有谱吧?”据说游书亮刚学会爬就开始摸照相机,其摄影所知,博大jīng深,也因此好chuī嘘自己的技术。
叶馨诧异道:“我怎么没谱了?你是说我昨晚拍下的那几张照片不清楚?”
“何止是不清楚,你自己看看!”游书亮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照片,摊在叶馨面前:“这五张用了闪光灯的,是一片白雾茫茫,也不知是曝光的问题,还是你根本就是对着一片白布在揿快门;这三张没有用闪光灯的,则是一片黑暗,也不知你是没打开镜盖,还是……对着一片黑布在揿快门。”游书亮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比喻。
叶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忘了对游书亮的奚落反唇相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几张照片。这怎么可能?要是拿这些空白照片向周敏她们证明自己的正确,还不是自取其rǔ?
游书亮是个彻头彻尾的“相片呆子”,全无察言观色的能耐,更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肠,倒觉得叶馨这个摄协会员为他这个会长丢了人,冷笑着说:“亏我还去印了出来,我看,这些根本就不能被称为照片,我只能叫它们……经过糟蹋的相纸。”
“会不会是你冲洗的失误呢?”叶馨开始反击了。
“你这些底片……不对,应该说是这些经过糟蹋的胶片,是我在同时、用了同一盘水冲洗的,如果其中有失误,无论你拍的时候用不用闪光灯,洗出来的照片,或明或暗,都应该是同一种趋势,怎么可能这么极端?这里还有几张同时同盘水冲的、敝会长自己的……作品,你看看,有没有丝毫闪失?”
叶馨也知道游书亮冲洗的技术过硬,自己只是在qiáng词夺理而已,知道和他说下去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再到解剖实验室去看个究竟,于是掉头就走。游书亮在身后叫道:“这几张大作,你还要不要了?挂你们宿舍墙上,很印象派的。”见叶馨不理,只好自言自语说:“我留着也好,给以后新入门的摄影弟子们做个反面教材。”
白日里的解剖楼,除了药水味依旧浓重,全不似午夜过后那般令人窒息。叶馨径直摸到走廊尽头。那小屋门仍是虚掩着,她轻轻推开,又是一惊。
屋里空空如也,既没有什么玻璃柜,也不见了铁chuáng。
她隐隐觉得有受了捉弄的感觉,而捉弄自己的正是自己的双眼。她带了怨气,转身出屋,想起那驼背老头应该是这一切的知qíng者,却见对门那间尸体处理室的门紧闭着。她敲了敲门,里面无声无息。
入夜,叶馨又来到了解剖楼,推开了小屋虚掩的门,那具巧夺天工的人体标本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到来,通体的荧光将叶馨的双眼照亮。
也许,这标本白日里被拿去做教学工具,到晚上才放回来。不管怎样,能抓紧这时间再认真学学也好,下周就要期中考了。
不知学了多久,叶馨有些累了,后悔不曾将随身听带来,可以听一曲音乐放松一下。这念头乍起,耳边就传来一支轻柔的乐曲,似是排箫的chuī送,又像风琴的弹奏,如泉水入久渴的喉,舒畅的是全身,她缓缓闭上了眼,沉沉地浸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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