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平介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向下凝视着如今静静地闭着双眼的直子。
无论怎样哀叹都无济于事了——他心里这样说给自己听。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最重要的是考虑活着的人。
平介将头转向右边,对着藻奈美,握住了刚才一直被直子握着的藻奈美的手。
他心想哪怕是拿自己的命来jiāo换,也要守护住这个天使。像是念咒文一样,平介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对抗失去这一切的悲伤。
他用两手握住了藻奈美的手。好想握得更紧一些,不过他又担心年仅11岁的女儿的手太纤细,用力过大会被折断。
平介闭上了双眼,脑海里浮现出各种画面,都是些快乐的回忆。回忆中的直子和藻奈美展现给他的只有笑脸。
平介啜泣起来,眼泪扑簌簌地落到了地面上,其中有几滴掉在了他和藻奈美的手上。
这时——
平介感到自己的手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不是因为眼泪,他真切地感受到手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愣了一下之后他赶紧去看藻奈美的脸。
刚才还像布娃娃一样睡着的女儿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杉田平介的家离三鹰火车站不远,坐公jiāo车只需几分钟。这是个由许多条细细的小路复杂地编织在其中的住宅区,他的家就在住宅区的东北角。他是6年前买下这套带有近100平方米院子的住宅的。当时他提本没有考虑过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何况还是独门独皖的。qiáng烈提出要买房子的是直子。她的意见是,有用来租房的钱,还不如用来还贷款。
“现在只要贷30年的款就可以放心买了。30年后你应该还能劳动呢。”当着对大额举债有些面露难色的平介,她这样劝道。
“我们厂可是60岁就要退休了。”
“不用担心。现在社会不断走向老龄化,到那时,退休年龄会推迟到65岁或70岁的。”
“会吗?”
“当然会了。再说了,难道老公你到60岁就不想工作了吗?那样也太娇气了!”
被她这么一说,平介无言反驳了。
“总之,现在必须买。现在不买的话,老公,我觉得我们永远都买不上房子了,就要永远寄人篱下。你也不想那样吧?你也希望有自己的家吧?想的话就买吧。现在就买吧!”
架不住直子连连的攻势,平介也不禁点起了头。这下可好,直子之后的动作快得让人咋舌。周末杉田夫妇在不动产商的带领下看了几处房源,接下来的一周就jiāo了订金。从商议还贷到安排搬家,都是由直子一个人来管。平介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租金新家了。他所做的只是按照直子的要求,备齐了一些文件。
时至今日,平介终于深深地体会到,那时一狠心买下这房子真是个明智的选择。即使那时不买,现在也不会攒下多少钱。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动产的价格一直在上升。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涨幅高得有些让人瞠目。专家预测房价还会继续上涨。离杉田家仅200米之遥的一个差不多同样的二手房正在出售,其要价对于现在的平介来说根本就可望而不可及。
“看我说什么来着,要是全听你的,什么事都办不成了!”直子经常以一个胜利者的口吻向他炫耀。
由于是亲自选中的,她对房子自然非常满意。特别是院子更合她的心意。小小的院子里,摆着几个栽培容器,里面种着她亲手栽培的花糙。照料花糙时她还经常哼着歌曲,歌曲一般是《小狗警长》、《拳头山上的小狐狸》等等。想必是经常和藻奈美一起看少儿节目的缘救吧,她从院子走到大门外去取信件时常常哼着《山羊邮递员》。
巴士事故过去四天之后,平介在能看到院子的位置设了个祭坛,安放了直子的骨灰。事故的第二天在当地举行了临时守夜。昨晚又举行了正式的守夜。今天在附近的殡仪馆举行了葬礼。葬礼本来是想在直子最喜欢的这个家中举行的,但是由于家门前的路太窄,来吊唁的客人预计会很多,所以只好作罢。他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葬礼上不只来了很多吊唁的客人,还有许多电视台的人不知是从哪里嗅到了气息,也纷纷而至,以致场内还一度出现了些微混乱。如果这样的场面发生在这个宁静的住宅区里,平介少不了要接家挨户登门致歉。
葬礼结束后,媒体还缠着平介。无论是去哪里或者做什么事,都要面对媒体的闪光灯。一开始他还很反感,这两天他连反感的力气都没有了。
事故的遗属虽然很多,但媒体却特别青睐平介,这是有一定原因的,因为平介同时体验到了不幸与不幸之中的幸运,很容易成为话题。不幸,当然是指他失去了妻子。而幸运,则是因为他女儿奇迹般苏醒了。
“请问,处理完爱人的葬礼后,您现在是什么样的心qíng?”
“您对大黑jiāo通社长的讲话有什么看法?”
“据说您收到了很多来自全国的慰问信,请您对大家说些什么吧。”
其实他们的问题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平介也不用多想,只须将同样的回答多重复几次就可以了。虽然自己没有语言天赋,但这也是应变的一种智慧,至少平介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只是,下面的这个问题总让平介不知如何回答。
“请问,您打算怎样对藻奈美说她妈妈的事呢?”
他甚至想说“我还想向你们请教呢”。由于一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为此感到十分苦恼。实在没办法。平介只好回答:“接下来我会考虑的。”
“我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呢?”平介站在妻子的牌位前小声问道。在这个父亲的印象中,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同女儿好好聊过天了。究竟该怎样面对少女脆弱、容易受伤的心呢,平介摸不着头绪。“脆弱、容易受伤”倒并非是他的亲身体验,只不过别人都那么说,他也就那样想了。
“如果死的是我,直子一定知道该怎么跟藻奈美说的……”平介脑子里想着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事qíng。
设置好祭坛后,平介脱下丧服,换上了平时穿的衣服。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下午5点35分。医院那边马上该到晚饭时间了。想到这里,平介将钱包和车钥匙装进上衣口袋出了门。他心里期待着今天她能好好吃东西就好了。
藻奈美虽然奇迹船地恢复了意识,但还没有完全恢复到原来状态。想必她是把一些东西——语言、表qíng,还有少女应有的反应,遗落在死亡的边缘地区了。虽然能通过点头和摇头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到目前为止平介还没有听到女儿发出的声音。即使他鼓励她说话,她也只是用没有感qíng的目光呆呆地盯着半空。
没有发现任何医学上的异常——这是医生的诊断结果。虽然曾经出现过对处于植物人状态的担心,但现在看来,她的大脑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活动。
医生说,这大概还是jīng神上的刺激造成的。并且还说,拿出耐心,带着爱意去不断感染她是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
昨天中午,藻奈美还被带到了小金井的脑外科医院接受了检查。那里的医生也得出了同样的诊断结果。经历了那么严重的事故,藻奈美居然没有受多少伤,这倒让那里的医生多少感到有些惊讶。
下午6点整,平介抵达医院。在停车场停好车后,他先确认了一下有没有媒体的人等在那里。很多媒体都争着想记录下被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藻奈美的样子和声音,但她的现状根本就不适合接受采访,为此平介也向他们央求了多次。看样子,今晚他们也信守了承诺。
来到藻奈美的病房,正赶上医院专职送饭的阿姨送来了晚餐。今晚吃的是煎鱼和煮的蔬菜,还有大酱汤。平介接过装着这些菜的托盘,放到病chuáng旁边的桌子上,注视着女儿。她在熟睡着。
平介搬过椅子,坐了下来。他感到这些天来的疲劳就像沉淀下来的河泥一样不断淤积。
睡着的藻奈美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呼吸的气息,胸部和腹部也没有上下起伏。平介有时甚至担心她是不是停止了呼吸。但是藻奈美粉红色的面颊打消了他的不安。她皮肤的血色比昨天红润多了。
毫无疑问,藻奈美能够保住xing命对平介来说是最大的欣慰。他想,如果连女儿也失去了,他一定会发狂的。
但是,当守在奇迹般得救的女儿身边时,相比起欣慰,涌上他心头更多的是失去直子的悲痛。随之而来的还有满腔的愤怒。为什么这种事qíng要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对自己来说绝对是不幸,极不合理的不幸!
平介深爱着自己的妻子!
虽然直子的身体近来有些发福,脸上的鱼尾纹也越来越明显,但这都难抵他对她的爱。她很爱说话,也很厉害,一点儿也不惯着老公大男人的架子。她不拘小节,直慡的xing格让平介感到特别舒服愉快。她还是个脑袋很聪明的女人,因此他认为她对藻奈美来说是个好妈妈。
望着藻奈美熟睡的脸,有关直子的回忆在脑海里一个接一个复苏了。第一次见到她的qíng景,第一次约会的qíng形,还有第一次进她单身公寓的qíng形……
直子比平介晚3年进厂。他们在一起恋爱了两年。平介求婚时的语言非常简单——“请跟我结婚”。直子听了之后,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她说了声“好啊。”
之后是新婚的生活、藻奈美的诞生……
回忆的翅膀忽然之间飞到了几天前临时守夜时。平介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有个男人过来搭话了。那个男人看起来30岁左右,体格很结实。他说他是当地消防队的队员。听他介绍,正是他所在的分队将直子和藻奈美从山崖下面救上来的。
平介深深地低下头去,多次表示了感谢。如果不是他们,藻奈美的命也一定保不住了。
但是男人摇了摇头。“不,保住您女儿命的不是我们。”
“啊?”平介歪起头。
我们赶到现场时,看起来只有一个成年女子躺在下面。仔细一看,才发现女子的身下还藏着一个女孩。女子为了保护女孩趴在了女孩身上。很多玻璃碎片刺进了女子的身体,女子浑身是血,但是女孩却基本没有受伤。”
他继续说:“那两个人就是您的妻子和女儿。这件事qíng我无论如何都想亲口讲给您听。”
听到这里,平介的胸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放声哭了出来。
一回忆起消防员的话,平介又开始哭了起来。实际上,最近这几天,他每天晚上都在哭泣,今天只不过比往常哭得早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鼻涕也流出来了,他又擦了擦鼻子。手帕很快就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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