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程锁好车,匆匆走过来。周振邦已经和老人抱在一起,亲热地拍打着。年轻人一脸无所谓地站在旁边,无聊地盯着红绿灯。
也许是老友叙旧。杨锦程礼貌地冲年轻人笑笑,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看得出,周振邦和老人都很高兴,不住地询问对方的qíng况,介绍自己的生活。从他们的jiāo谈中,杨锦程已经听出一些端倪:老人的生活条件一般,丧偶,唯一的儿子至今待业。周振邦此时的地位与身份让老人羡慕不已,不住地叫儿子过来“认识一下周叔叔”。年轻人大概也猜出这个“周叔叔”非等闲之辈,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
远远地,杨锦程看见一个jiāo警走过来。他转身看看自己停在路边的奥迪车,不得不上前提醒周振邦,这条路边是不能随便停车的。
周振邦还有些依依不舍,要了老人的电话号码后,才和王姓父子握手告别。
重新坐回车内,杨锦程好奇地看看一直在路边冲奥迪车挥手的老人,问道:“这位王先生是您什么人啊?”
周振邦也始终在挥手,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才坐正身体。
“老王大哥是我下放到劳改农场时的老朋友,当时他是自来水厂的工人,被打成了右派。”周振邦仿佛还沉浸在旧友重逢的喜悦和回忆往事的伤感中,“我那时身体不好,如果没有老王大哥的照顾,恐怕活不到今天。”
随后,两人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周振邦一直望着窗外出神。杨锦程知道,在这个时候,最好的陪伴就是:不打扰。
汽车渐渐接近C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周振邦也把思绪拉回现实。
“锦程,中午我休息一下,下午你向我汇报第一期的跟踪报告qíng况。”
“周老师,我看您今天就别工作了。”杨锦程把车驶入社科院的大院,“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么?”
周振邦有些不解:“什么日子?”
“您的生日。”
周振邦的生日晚宴安排在省宾馆宴会厅。心理研究所的全体成员都出席。周振邦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庆祝方式,又不忍辜负员工们的一片好意。特别是杨锦程拿出托朋友买来的几瓶五粮液时,周振邦也觉得,不妨就让自己放松一下。
于是,大家都玩得很尽兴。几瓶五粮液也喝得gāngān净净。临近午夜的时候,曲终人散。大家纷纷告辞,送周振邦回去的任务自然落到杨锦程身上。
上了车,杨锦程看看微醺的周振邦,笑着问道:“周老师,怎么样?”
周振邦摆摆手:“没事。”
“那就好。”杨锦程转身发动汽车,“再带您去个喜欢的地方。”
周振邦一生有两大嗜好,一是五粮液,二是洗桑拿浴。所以,当汽车停在一家浴宫门口的时候,周振邦不由得笑骂道:“你这个臭小子,老师也是你的研究对象了?”
大概是因为周末的缘故,浴宫里的人很多。周振邦和杨锦程脱掉衣服后,杨锦程看看浴宫里攒动的人头,取了一条长浴巾围在腰间,把另一条递给了周振邦。周振邦看看浴巾,却没有接过来。
“来洗澡,围这玩意儿gān吗?”
杨锦程的表qíng有些尴尬,想了想,把自己身上那条浴巾也扯掉了。
这样两个人,原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当周振邦在莲蓬头下冲洗了几分钟之后,窃窃私语开始在四周渐渐响起。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的下体。周振邦只当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地享受着热水的冲刷。杨锦程起初还有些难堪,然而,当他看到老师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几分底气。于是,他抬起头,勇敢地向那些目光回望过去,直到那些眼睛纷纷避开。
老师曾经说过,那只是一个器官而已,如果不考虑生育,那么它和阑尾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杨锦程不由得向周振邦望去。这个至今不曾婚娶的老头,此刻正仰面站在水柱中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他并不qiáng健,甚至可以形容为孱弱。飞溅的水珠在他的轮廓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雾,看上去竟有几分圣洁的味道。
不要小瞧这个失去了xing器官的人。杨锦程默默地对自己说,他可能会构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类社会,并成为这个社会的领袖。
而杨锦程本人,这个领袖的助手,正在参与到这个伟大的构想之中。
他微微地战栗起来。
一个小时后,通体舒坦的两个人走进一个包间。茶几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杨锦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五粮液,冲周振邦挤挤眼睛。
“我留了一瓶。”
周振邦笑起来,愉快地坐下。
很快,五粮液被喝掉大半瓶。周振邦感到身体微微出汗,汗水形成细细的盐粒,附着在身体上,滑滑的很舒服。周振邦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看着为自己夹菜的杨锦程,由衷地说了句:“谢谢你,锦程。”
杨锦程笑笑:“周老师您客气了。您一直单身,我是您的学生,自然要多照顾一些。而且,您那么信任我,把那么重要的工作jiāo给我。”
“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周振邦认真地说道,“所以我让你协助我完成教化场计划。”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秘密。整个计划的内qíng,除了周振邦和杨锦程之外,再无旁人知晓。然而,在和平时期,任何一个秘密,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味道。
杨锦程的动作慢了下来,仿佛在斟酌着词句。
“只是,周老师,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该不该进行这个计划。”
“哦?”周振邦扬起眉毛,“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最近在重读斯金纳的书,《沃登第二》和《超越自由与尊严》,感触又和十年前不同。”杨锦程摆弄着盘子里的几颗花生米,“有的部分依旧让我兴奋,比如以‘行为工程学’构建人类社会;而有的部分却让我感到担忧。”
“说说看。”周振邦放下酒杯,坐直身体,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有一篇书评说道,斯金纳其实是在用驯服狗的方式来驯服人类。”杨锦程咬咬嘴唇,“这实在让我没有任何一丝从事高尚事业的感觉。”
“巴甫洛夫的经典条件反she理论就是把狗作为实验对象的,”周振邦笑笑,“当年,这一发现,不亚于太阳位置恒定这样的科学突破。”
“这个我知道。”杨锦程搔搔脑袋,似乎有些难为qíng,“可是,我心里始终有一道坎儿,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您还记得姜德先么?”
“记得,怎么?”
“当时我们安排马chūn培和夏黎黎以父女的身份在他面前发生xing关系。如您所说,他真的被我们‘塑造’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依旧没有戒除自慰的习惯,而且,他一直对身边的小女孩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
“嗯。有关姜德先的实验数据,对我们而言,非常有价值。”
“是的,我还记得这让我们兴奋莫名。”杨锦程抬头看着周振邦,“然而,我始终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特别是法学教育,姜德先会不会变成一个jianyín幼女的罪犯?”
周振邦沉默了。他抽出一支香烟,杨锦程上前帮他点燃。
吸了半支烟,周振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锦程,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体有缺陷。”周振邦低声说道,“你知道我是怎样失去这个器官的么?”
“不知道。”杨锦程的表qíng变得凝重,“我没敢问,您也从未提起过。”
“那是在1969年,我刚在师大任教不久。4月19号那天,我去重庆路的新华书店,恰好赶上两个派系武斗。我想找个地方躲躲,刚跑了几步,就感到下身一热。后来我才知道,一颗子弹从这里打入,从大腿后侧穿出。”周振邦在自己的下体比画了一下,“躺在病chuáng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感到我在大学里学过的所有理论,都无法解释这场灾难。他们不能用野shòu来形容,因为野shòu不可能保持这种行为的高度一致xing——但他们又失去了人xing。”
“所以,您开始研究斯金纳?”
“对。因为他的理想是构建这样的社会:统治阶层由心理学家组成,负责制定法律和政策来制约或者教化公众,使他们既具有人xing,又服从指令。”周振邦站起来,指着窗外,“锦程,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这个社会中的全体公众都能够保有高尚的人xing,同时接受正qiáng化——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世界。”
“您的意思是……”杨锦程慢慢地说道,“彻底消除类似灾难重演的可能xing?”
“对!”周振邦的语气肯定,“即使有大的社会运动,也会让这个世界大踏步地前进!”
“如果是那样……”杨锦程的目光变得游离,表qíng如梦似幻,“那就是完美世界。”
“是的。”周振邦也激动起来,“科技已经改造了世界太多,是时候改造人类自身了——如果鸽子都能够学会打台球的话,人类,人类能学会的技能是不可想象的!”
“也就是说,我们所做的,是改变人类发展史的事qíng?”
“锦程,斯金纳证实了奖赏有利于人们建立良好的行为,而我们要做的,是证明惩罚具有同样的塑造作用。”周振邦把手按在杨锦程的肩膀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们,你和我,可以让心理学变得前所未有的伟大!”
杨锦程怔怔地看着周振邦,忽然热泪盈眶。
凌晨4点,一辆奥迪车缓缓停在C市社会科学院家属区的一栋楼下。杨锦程拉开后车门,随即又打开后备厢,拎出一个大大的纸箱,然后扶着脚步虚浮的周振邦上楼。
把周振邦扶进室内,杨锦程又为他倒了一杯热水后,就起身告辞。周振邦已经有些不胜酒力,身体变得不受控制,头脑却异乎寻常的清醒。也许是和爱徒畅聊的结果,他依旧很兴奋。喝gān热水后,周振邦还是没有丝毫睡意。他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起身寻找香烟。刚站起来,却无意中看到了杨锦程放在门厅里的纸箱。
周振邦皱皱眉头,心想这小子又玩什么鬼花样。他把纸箱拎起来,发现它很重。周振邦好奇心大起,用裁纸刀剥开外包装后,却一下子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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