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伟走到场地边,看着男孩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扬手、投篮、入筐、捡球、走回罚球线、扬手、投篮、入筐……
男孩的动作标准、优美,出手的篮球几乎无一落空。
“有事么?”突然,男孩目不斜视的冷冷抛过来一句。
“哦?”邰伟有些猝不及防。他尴尬的清清嗓子,“咳咳,你叫方木吧?”
男孩扬起的手略略停顿了一下,然后手指一拨,篮球飞出后没有直落篮圈,而是撞在篮圈上,又弹回他的手中。
男孩捧着篮球,转过身。
他的脸色cháo红,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脸颊凹陷,下巴显得尖尖的,浓密的眉毛此刻紧锁在一起,而他的眼神€€€€冷漠、疲倦,却又锐利无比,仿佛能够刺破午后qiáng烈的光线直钻进对方的身体里。
邰伟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躲开对方的视线,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为与方木的初次见面准备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你……你认识丁树成吧?”
方木的眉头皱得更紧,他盯着邰伟说:“你是警察?”
说完,不等邰伟回答,就径自走向球场边的长椅。
邰伟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过去坐下。
长椅上放着一个很旧的书包,方木从里面拿出一包面巾纸,抽出一张擦擦脸,又掏出眼镜戴上。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脸上仍然毫无表qíng。
邰伟感到一丝不快,但是想想此行的目的,还是从皮包里拿出一沓资料,递给了方木。
“我是市局刑警队的,我叫邰伟。今年三月份以来,连续发生了三起入室杀人案。这是这三起案子的一些资料。我听说你…”说到这里,邰伟发现方木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全神贯注的看手中的资料,就悻悻的闭上嘴,拿出来准备表明身份的警官证也悄悄地塞回了口袋。
没有比和这样的家伙坐一下午更让人厌烦的事了。
方木始终一言不发的坐着看资料。邰伟最初还耐心的摆出随时准备倾听的姿势,时间久了,肩膀酸得厉害,也开始不耐烦起来。他伸展开四肢,向后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着。
刚才方木投篮的那块场地已经被几个男生占据了。这些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在球场上不惜体力的奔跑着,争抢着,不时发出兴奋地尖叫,时而为一个动作是否犯规、一次得分是否有效大声争论着。邰伟看着这些jīng力充沛的男孩子,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警校读书时的日子,嘴边渐渐浮现出一丝微笑。
猛地,他意识到身边的这个人其实就是这些男孩子中的一员,而他,和这些没心没肺的男生多么不同!仿佛有什么记号,使他与周围的人物泾渭分明。他不由得再次转过头来看着方木。
方木看得很慢。他低垂着脑袋,眼睛始终盯着手中的图片和现场报告及尸检报告。有几次抬起头来,邰伟以为他要说什么,忙凑过头去。可是方木只是凝望着远处的风景,并不说话,稍顷,又低下头仔细地看资料。邰伟注意到他对几张现场图片格外地关注。
终于,他站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把资料递给一直盯着他的邰伟。
“这个人,男xing,年龄在25岁至35岁之间,身高不会超过175cm,应该比较瘦。”
邰伟盯着方木,几秒钟后,他忍不住开口问:“就这些?”
“对,就这些。”方木gān脆的回答。
邰伟感到大失所望。他原以为方木会像丁树成所讲述的那样,具体、详细地描述出凶手的外貌、生活环境、家庭背景。可是方木只给出了这样一点模棱两可的结论。老实说,方木所判断的,并不是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采用如此残忍手段的,多是男xing,而且,大多数连环杀人犯的年龄都不会超过40岁。至于身高和体重,根据现场发现的犯罪嫌疑人的脚印,也能够推断出凶手的身高和体重,另外,现场遗留的痕迹表明凶手曾和被害妇女有过激烈的搏斗,这意味着凶手不会太qiáng壮。
“根据这些资料和现场照片,我只能看出这些。”方木好像看穿了邰伟的心思。不过他随后又补充道:“另外,我感觉这个人jīng神上有点问题,至于什么问题,我不能肯定。”
哼,邰伟在心里说,傻子也能看出这凶手是个变态!
“变态和jīng神障碍是两回事。”
邰伟不由得一惊,他意识到方木已经在几分钟之内两次窥破他的心事。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站起身来,向方木伸出手去。
“好吧,谢谢你,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向你请教的,我们会再联系你。再见。”
方木握住邰伟的手。邰伟感觉到那只手冷冷的,没有一丝热度。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
“哦?”邰伟扬起眉毛。
“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意味着又有人死了。”
邰伟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点点头,转身走了。
走出篮球场的时候,邰伟忍不住回过头来,却发现方木已经不在长椅边了。向旁边一看,方木正背对着他孤独的投篮。此时已暮色深沉,篮球场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方木的身影在越来越黑的天色中愈发的模糊,只能辨别他不断扬起的手和篮球在空中断续的轨迹。
正文 第三章 恐惧
今天是刑事诉讼法学的第一次课。这门课的主讲教师宋耀杨教授刚从日本jiāo流访问归来,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开课。
方木照旧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宋教授虽然耽误了一个多月的课,可是他并不着急讲课,而是大谈特谈了日本的经济发达和生活舒适,以及他和几个日本刑事诉讼法学专家“不得不说的故事”。正chuī得起劲,一个学生敲敲门走了进来。宋老师正志得意满之时,也就大度地挥挥手让这个男生进去了。
男生脚步轻快地走到最后一排,一屁股坐在了方木的旁边,还友好的向他点了点头。
方木认得他,他叫孟凡哲,民法学专业研究生。
大学课堂上,迟到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qíng,而大多数,都会得到教师的原谅。让方木感到略略疑惑的是:孟凡哲的脸上,似乎有着过分的如释重负的表qíng。就好像€€€€就好像逃过了一次严峻的考验。
宋老师终于完成了他的“日本之旅感想报告会”。他拿起点名册,故作亲热地向学生们眨眨眼睛:“讲课之前,先让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
刚才还昏昏yù睡的学生们此刻都打起jīng神来,这是必修课,谁也不想拿不到学分。随着宋老师的嘴里念出一个个人名,教室的各个角落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到”。方木无意间瞥了孟凡哲一眼,却吃了一惊。
刚才还轻松无比的他此刻却紧张得如临大敌一般:双手死死地抓住桌角,关节处都已经发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教授,紧咬着嘴唇,好像宋教授嘴里吐出的不是人名,而是一颗颗子弹似的。
他怎么了?
“孟凡哲。”
大颗的汗珠从孟哲脸上流下来,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宋老师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又念了一遍:“孟凡哲。”
许多相识的同学小声叫他,孟凡哲却像听不到一样,死死的盯着宋老师,上身前倾,嘴唇半张,好像急于说话却又无能为力。
“没来么?第一次就旷课?”宋老师一脸怒气的掏出钢笔,准备在点名册上做标记。
孟凡哲此时一跃而起,虽然仍然说不出话,却把手高高地举起来。
“哦,你是孟凡哲?”
“是我。”终于有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坐下吧,下次注意力集中点。”
好像刚才那两个字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一般,孟凡哲无力的扑通一声坐下。教室里有几个人在掩嘴偷笑,更多的人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
孟凡哲仿佛在躲避那些目光,整整一堂课都在闷头记笔记。不过看得出他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实事求是地说,宋老师的课讲得实在很一般。课间休息的时候,趁他出去抽烟的功夫,好几个学生偷偷的溜走了(当然,宋老师的研究生一个也没敢动)。宋老师回来后发觉人少了几个,大为光火,拿起点名册又点了一遍。
方木注意到刚刚恢复平静的孟凡哲又仿佛坠入了深渊一般,脸上是绝望、紧张和怨恨jiāo织在一起的复杂表qíng。离他的名字越来越近,孟凡哲竟发起抖来。
方木一直在静静的观察孟凡哲,同时留意着点名册的顺序。
“王德刚。”
“到。”
“陈亮。”
“到。”
“初小旭。”
“到。”
下一个就是孟凡哲了。
“孟凡哲。”
宋老师嘴里的“孟”字刚刚出口,方木就猛地拍了一下孟凡哲。
“喂!”
孟凡哲一惊,下意识的回过头来,而此时,“凡哲”二字刚刚落音。
孟凡哲想也不想地说:“到。”
宋老师没有停顿,继续点下去。
孟凡哲愣了一会,表qíng却迅速恢复为轻松。他伸手抹抹额头上的汗水,有点尴尬的扭过头来问:“什么事?”
方木想了一下问:“几点了?”
孟凡哲看了一眼手表:“九点零五分。哦,三十八秒。”他急切的补了一句。
方木笑了,孟凡哲也像被人窥破了秘密似的霎时红了脸。
午饭的时候方木吃得很饱,有点犯困。看看表,距离下午上课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跑到顶楼天台上chuī风。
爬到天台上,方木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是孟凡哲。
他坐在天台边的水泥沿上,双脚随意的垂下,眺望着远处,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方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正想悄悄的离去,却发现孟凡哲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小心地站在水泥沿上,那水泥沿不足20cm宽,他的脚尖和鞋跟都悬在外面。孟凡哲摇摇晃晃的站在水泥沿上,双臂张开,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低下头去。
方木屏住呼吸。这可是七楼!向下会看到什么?
扣子大小的人头?儿童玩具般的汽车?还是仿佛随时准备扑过来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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