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那她信往哪里寄啊?”
“她说家鹄总是会来信的,来了信就知道地址了,所以先写着再说。”
陈父想笑,他觉得这就是女人gān的事,大雪刚封山,就在想明年开chūn种子发芽的事。他看看楼上,想压低声音这么说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便止住了。陈母放下衣服去开门,却是萨根不约而至,手上提着礼物,嘴里含着蜜糖,彬彬有礼的样子像是上门来相亲的。
一回生,二回熟,陈母客气地请萨根进屋,一边朝楼上喊惠子下来见客。在萨根和陈父陈母寒暄之际,惠子从楼上咚咚咚地下来,但看见是萨根,脸顿时yīn了下来。
“你来gān什么?”
“我来看你啊惠子。”
“我很好,不需要你关心。”
“可我感觉你并不好,满脸怒容,怎么了?”
萨根有备而来,不会被惠子这么气走的。“怎么了,受了谁的委屈了?”萨根是个老江湖,知道怎么来破掉僵局,“是不是公公婆婆亏待你了?”萨根有意把战火烧到两位老人身上,果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因为话题一下打开了。
总之,在新话题的调和下,惠子和萨根结束了对抗,坐下来聊天了。自然地,又说到陈家鹄头上。惠子以他不在家搪塞了之,萨根也没有追问他去了哪里。他只是问了姓名,哈哈,就是他——陈家鹄!只字不差。当然,中国人太多,同名同姓的qíng况常有,为保险起见,萨根又借故寻得了目睹陈家鹄照片的机会。
“我来两次都没有见到他,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萨根小心翼翼地接近目标,“想必一定是个英俊才郎吧,让我们的惠子这样钟qíng。有他的照片吗?让我一睹为快。”
其实客厅的墙上就挂着陈家鹄的照片,但惠子觉得那些照片不能充分体现夫君的俊朗,她要让萨根叔叔为自己夫君的外表折服,所以专门上楼从箱子里挖出了她自己保存的照片,两大本。萨根从看第一张照片时开始乐,然后一直看,一直乐,乐,乐,最后简直乐坏了,下意识地去摸钱包。
对上了!就像卯和榫,对得严丝合fèng。
萨根有理由相信,他的钱包又要鼓起来了。
萨根急不可待地离开陈家,随后直奔粮店。
粮店有一点点不祥的气息,因为新入伙的昭七次三死了。死了就死了,gān这行,生死不是个吓人的问题。置生死于度外,这是混迹于谍海世界里的人的基本素质。问题是昭七次三死得蹊跷,不明就里,无人知晓他为何而死,死前有没有给他们留下麻烦。为此,少老大紧急召集大家连夜开会,但萨根没有到会。他已经连续两次没有来开会,如果没有出事倒也罢,不满而已,但现在出事了,少老大不禁心有余虑。他对萨根的印象本来就不是太好,觉得他太张扬,爱显摆,“上下两个口子”都太松,yù望太qiáng。
这种心qíng和形势下见到萨根不期而来,少老大的脸色难以松宽下来,yīn沉得像窗外的雾气,“你怎么来了?该来的时候不来。”
萨根嬉笑道:“我是来邀功领赏的。”
少老大惊异,“哦,你已经把黑室地址搞到手了?”少老大不敢确定冯警长是否已将任务下达给他,所以根本没往陈家鹄身上想。萨根摊开手,“这个嘛,还是让冯警长去完成吧,我一个小小机要员实在难与国民政府高层接触上,难哪。不过,我把你要找的人找到了。”
“谁?”
“陈家鹄,或者说麦克。”
“真的?”
“我只对女人撒谎。”
“你怎么找到的?”
“重要的是我找到了,”萨根得意扬扬,“至于怎么找到的无关紧要。”
“怎么这么快?”少老大惊疑参半,“没错吧?”
“错不了,百分之百,就在这儿。”萨根递上一张纸条,“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开车带你去认个路,虽然不近,但也不远。”
少老大在萨根言之凿凿的保证面前,yīn郁多时的心忽然间明亮起来。人找到了,手无寸铁,除之如杀jī。不仅如此,萨根还用“光辉的”事实和行为洗清了他模糊的面容(刚才少老大还在担心他的忠心)。少老大心头一热,出手很是大方,赠送了一对huáng灿灿的金耳环。
不论是少老大,还是萨根,他们在借金耳环表达胜利的喜悦之时,都没有想到一个真正的事实:陈家鹄已经“不知去向”。
五
当——
当——
当——
上课的钟声在一只pào弹壳上响起,在周围的山野和树林里激起回音,嗡嗡嗡地响成一片。学员们都从各自的宿舍里出来,往教室快步走去。唯独陈家鹄,落在同学们的后面,手中捏着笔记本,不紧不慢,像个走马观景者,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他看见了一个稀奇的景象——那个敲钟人,背向他,立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榕树下,一只手握着一把锃亮的铁榔头(肯定是日货),另一只手在随风飘,时而弯曲有形,时而垂直落下,像杂技一样。是什么人啊,太奇怪了!他定住目光望去,发现那竟然只是一只空袖管。
可以想象,他的手丢在战场上了。与那些不幸丢掉xing命的战士相比,他无疑是个幸运者;与那些丢掉腿脚的人相比,他也是幸运者。
不,不,他不仅仅是丢掉了一只手,当他转过身来时,陈家鹄大惊失色:眼前的人没有脸!他脸上戴着一个黑布套,只亮出两只黑眼珠子,隐隐在动。可想而知,战火烧毁了他的面容,真实的面容一定比黑布套还要吓人。他还活着,但面相丑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是幸还是更大的不幸?陈家鹄望着他,不由自主向他走去,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同qíng。
对方注意到他的企图,回头又敲了一下弹壳:当——
陈家鹄知道,这一道钟声是专门敲给他听的,在提醒他:别过来,快去上课!或者说,对方不想接受他的同qíng,或者满足他的好奇心。陈家鹄这才往教室快步走去,没有迟到,几乎和教员同步入室。
教员姓王,女,穿着朴素,五十来岁,上课的样子很是老到,对教学内容也是烂熟于心。但缺乏激qíng,慢声慢气,有点之乎者也。
她教的是基础课,从古老的《孙子兵法》下刀,游刃有余,“《孙子兵法》有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
文言不能太多,多则少矣。现在是白话年代,年轻人对文言一知半解,点到为止。王教员深悉时代特征,及时改用白话讲解:“这道的是何意?就是讲,两军对垒,倘若要胜券在握,必须要摸清敌人之qíng况。破译密码也是如此,对敌人的建制、编制、装备、驻地、兵力,以及各主官的职务、名姓等等qíng况,我们必须要掌握。掌握得越多越深,你就越容易抵达破译之彼岸。比如,像这次杜先生来这里视察,来之前可能会发出密报,通知我们做好接待准备工作。假如敌人截获了此份密电,但对首座的身份、职务、姓名等qíng况一无所知,那么要破译这份密电的难度显然加大了。反之,如果敌人对首座之qíng况很了解,身份、职务、名字都了如指掌,那么破译这份密电相对就易,因为在这份密电里极可能出现杜先生之名字、职务等相关文字。这等于有了突破口。破译密码,难就难在找不到突破口。有了突破口,你们之专业才华才有了用力的支点,进而才可能撬动整栋密码大厦。”
王教员讲得头头是道,下面人听得专心致志。只有坐在后排的陈家鹄,jīng力不太集中,目光几度从教员脸上游离开去,跑出了教室,散落在窗外。他的注意力可能还在蒙面人身上,他在想黑布之下的那张面孔究竟有多么丑陋、恐怖。当然还有种可能,是在想惠子……胡思乱想间,教员早已改弦更张,从空dòng的理论转到两军对垒的作战地图上。王教员身材矮小,张挂图表不是件轻松事,但她为了让同学们切实掌握知识,挂了一张又一张。这会儿,她又挂出另一张图表,一边挂一边问下面:“我们再来讲讲日军第十四师团的qíng况,请问这支部队现在谁是指挥官?”
“土肥原贤二。”赵子刚答。
“对,就是他,土肥原贤二。”王教员解释道,“此人是个‘中国通’,曾在关东军里当过多年特务头子,此次出征……”说到这里,教员发现陈家鹄呆若木jī,定睛一看,居然睡着了,坐得端端正正地睡着了!
王教员叫醒他,问道:“你这是在打坐还是上课?”
陈家鹄道歉道:“对不起,我昨晚没睡好,太困了。”
教员决定不轻易接受他的道歉,“那你今后可能每天都要犯困哦。”陈家鹄不知其意,yù言无语。教员晃晃一本厚厚的敌qíng资料汇编,有声有色地说:“因为——据我所知,他们为了将它了然于胸,不是凌晨三点钟睡觉,就是凌晨三点钟起chuáng。而且我认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来得迟,可能更要睡得迟哦,除非你是个异人,像刘皇叔(刘备)一样,有双手过膝、过目不忘之异秉。你有吗?”
陈家鹄注意到大家都回头在看他,便报之一笑。
按理,王教员那边吃一堑了,许教员这边应该长一智,别四处不讨好。但陈家鹄居然在许教员的课堂上悄悄写起了信,可谓放肆!好在是悄悄的,许教员激qíng澎湃,也许是因为眼睛近视没发现,也许是视而不见,给他个面子。
许教员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四十来岁,戴眼镜,蓄长发,有一种不修边幅的诗人气质。他讲的是密码专业知识。文如其人,讲课也如其人,他竟把那玄奥抽象的密码讲得跟诗一样。
“什么是密码?有人说,密码是风做的,除了风生风长的千里眼,谁也看不到真实。也有人说,密码是水做的,因为镜中花水中月最难捉摸。依我看,世间再没有比密码更难捉摸的东西了,即使悟透了世间最高级或最低级的谜也捉摸不透。无法捉摸就是密码的本质……密码是天书,是迷宫,是陷阱,是危机四伏的数学游戏……一个天才为葬送另一位天才而专门设计制造的……天才的智力是有害物质……天才总是gān蠢事……密码专门残害天才而放过了蠢材,它听上去是游戏,实际上是人世间最残忍的职业……”
陈家鹄一边写信,自然是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
林容容坐在他前面,教室里安静得很,她听到后面连续不断地传来纸笔的摩擦声,忍不住回头看,看到陈家鹄孜孜不倦地记着笔记,心里甚是安慰。她的角色决定她绝不会妒忌同学们学得比她好。她本来就在找机会想与陈家鹄聊聊天,看到他这么认真地记着笔记,机会便在心中孕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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