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_麦家【完结】(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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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塞斯双眼一亮,会心而笑,“不过有时候,我们又似乎很容易看见敌人的秘密。”说着海塞斯刷刷几下,在黑板上画出一幅以武汉作为战场的作战糙图。

  海塞斯指着糙图跟大家讲解,却没有从糙图开始说起,他说到了天上去了,“大家都知道地球围绕太阳转动,二者之间具有欺骗xing,即变数。譬如古人就有不符合实际的天圆地方论,以及永恒xing,即无限。这样的属xing实在太像一部密码了。我们在地球上,从太阳东升西落亘古不变的规律,最起码得出了天体是运动的结论。所以,即使不知道它们如何运动,这样的发现也足以给人类的生活带来极大的方便。同样,通过表象发现秘密,在很多时候,都是破译密码的第一步。你们要相信,无论如何,第一步可能不是最困难的,但往往都是最关键的。”

  海塞斯这才转过身,再次指着黑板上的糙图道:“这是一幅X城被围攻的战场糙图。你们看,城市已经被ABCDEF六支军队围得水泄不通,城里城外的兵力对比非常悬殊。这样一座汪洋中的孤岛,随时都有被海水吞没的危险。所幸的是,洪水也许不会从四面八方同时涌来,如果能够预先知道这六支敌队谁最先发动攻击,集中力量将其击破,也许就会迎来胜利的转机。”

  海塞斯顿了顿,又接着说:“要知道这个秘密,若能破译敌军密码当然是最好的,但又谈何容易?不过,这并非唯一的办法,比如派出侦察兵深入敌人前哨‘抓舌头’,或者混入敌军探听虚实,甚至到后方去了解敌军的供给qíng况等,都可能给你答案。但是,这不是我们能gān的事,我们能gān什么呢?我们在无法破译敌军密电的qíng况下,能从什么角度去判断敌人进攻的先后呢?我想听听各位的思考。”

  大家都拧着眉头思索起来,教室里一片静默。最后,还是陈家鹄率先打破了沉默,问海塞斯:“敌人的电台我们都是控制住的?”

  “是的。”海塞斯说,“但我们破译不了密电。”

  “我们控制电台有多长时间?”

  “你需要多长时间?”

  “我想至少要半个月以上。”

  “为什么?”

  “要分析电报流量变化,至少需要这个时间。”

  “好,我给你这个时间。”

  陈家鹄信心十足地说:“那就分析ABCDEF六军的电报流量,一般先进攻的部队电报流量往往会出现异常,要么是急剧增加,要么是急剧减少,甚至无线电静默。”

  海塞斯埋着头,走下讲台,好像并不是往陈家鹄走去,但最后却停在了陈家鹄跟前,对他点点头,道:“你知道,这是猜测,那么你能告诉我,这猜测胜算的几率有多大?”看陈家鹄想站起来,海塞斯单手一按,示意他不必,“你坐着说,我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只有六七成吧。”陈家鹄耸耸肩膀说。

  “这比例太低了,”教授双目如电紧紧抓住他的身体,声音也变得热烈而急切,“我要你再提高比例。”

  “这要看你能再给我什么。”

  “我可以再给你提供至少一个月以上的所有电报的分析日志。”

  “在没有破译密码的qíng况下,日志有可能无法提供任何信息。”

  “我现在给你信息。”

  “这要看是什么信息,”举目看着高高在上的教授,陈家鹄觉得很不自在,“如果分析日志提供的信息和电报流量出现变化反映的信息是一致的,那么,比例可以相应地提高。”

  “提高到多少?”

  “十之八九吧。”

  海塞斯手中本来捏着一个粉笔头,这会儿他把粉笔头潇洒地抛出去,抛了个优美的弧线,一边拍掉手上的粉笔灰,一边对着陈家鹄幸福地笑道:“你的回答让我非常满意。”他说着转身往讲台走去,一边依然对陈家鹄说着,“上次我曾说过,你可能是我们这些同学中最好的,也可能是最差的,现在我想你不会是最差的,应该是最好的。下课!”

  四

  刚才陆所长和左立一直在院子里散步聊天,这会儿散步回来,看见下课了,学员们都在教室外围着海塞斯闲聊,只有陈家鹄一个人独自往宿舍走去。

  “你看,”左立指着陈家鹄的身影,发牢骚,“人家都在跟教授jiāo流,他又跑了,可能又回去写信了吧。”

  所长犹豫一会儿,最后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掏出刚才收下的陈家鹄写给惠子的信,递给左立,让他喊林容容过来。左立心领神会,晃着信喊林容容:“有你的信!”

  林容容跑过来,向所长汇报陈家鹄,说得天花乱坠。

  林容容说:“别听左主任的,所长,他看到的只是表面,他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林容容说:“他是不太用功,所长,可以说很不用功,可我看他也不需要用功。”

  林容容说:“所长啊,你没看他是怎么背资料的,就跟我们看书一样,翻到哪儿记到哪儿,翻看个一两遍就全记住了。一本敌人军官花名册,我背了半个月才勉qiáng记住一半人名,而他只看了一遍,就滚瓜烂熟了。人跟人不一样啊,他的眼睛比照相机还灵光,简直是过目不忘。”

  林容容说:“请所长相信,我的话没有丝毫夸张,你如果去问教授,我敢打赌他一定会比我夸得还要厉害。现在教授的课我看只有他听得懂——赵子刚也勉qiáng还行,但跟他还是没法比。我觉得他以前一定接触过密码,他自己也说看过一些相关的书……”

  林容容给所长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陈家鹄,这个陈家鹄更接近他想象或者说他愿意想象的陈家鹄,所以多少安慰了他虚空的心。半个小时后,在回去的路上,在车里,海塞斯又给陆所长提供了一个他认为的陈家鹄,真正彻底安慰了所长。

  海塞斯对陈家鹄由衷地欣赏与喜爱,直到上完课后,他跟陆所长一起坐车下山了,还在他心里dàng漾着,还在他脸上弥漫着,就像一颗明亮晶莹的水珠,在他浓黑的胡子上欢快地跳dàng闪耀。有一阵子,他望着车窗外秀丽的景色,哼起了美国乡村音乐,嘭嘭嘭的,喜形于色,就差手舞足蹈。

  “您今天看上去好像很高兴嘛,教授。”

  “是吗?”

  “您的眼睛告诉了我。”

  “哦,原来是我的眼睛出卖了我。除了高兴,你还看到了我什么?”

  “还有吗?”

  “看不出来吧?所以,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心。告诉你,我心里有了一个人。”

  “我们有约定的。”陆所长严肃地盯着海塞斯看。

  “兔子不吃窝边糙?”海塞斯笑道。

  “是!”

  “你别紧张,是个男人。”

  “谁?”

  “陈家鹄。”

  “他怎么了?”

  “很优秀。”

  “是吗?”

  “是的。”

  “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夸他?”

  “没有做什么,要做了什么那就是你来夸了。”

  “没做什么你又凭什么这么夸他?”陆所长故意套他话。

  “有些东西只可意会,无法言传。”海塞斯认真地说,“但你相信我好了,你已经找到了你需要的人,你想要的东西,他都能帮你做到。”

  海塞斯今天搭的是陆所长的车,司机是老孙。一路上,海塞斯不知是受了陈家鹄“十有八九”的安慰,还是被钟女士的“痛苦”滋润着,心qíng甚好,跟所长相谈甚欢,让陆所长心里像灌了蜜糖似的。心里高兴,话就多,天南海北,说东道西,话赶话,越赶越多。话一多,时间就长了翅膀,比车轱辘还转得快,口沫纷飞间,车子已经开进止上路五号大门,停在前院的办公楼前。

  “继续开。”陆所长吩咐老孙,“我不下车。”

  “你gān吗不下?”海塞斯问。

  “我找你有事。”

  “还是谈陈家鹄?我谈得够多了,没有了。”

  “你没有我还有呢,开车。”

  “不,你下车。”海塞斯赶他下车,“我要休息,你也该回去看报告了。”

  “什么报告?”

  “我的报告,”海塞斯说,“我上山前吩咐小夏写的,现在我想他应该给你jiāo上去了。事关武汉作战方案,你快回去看,回头我们再jiāo流。”

  还有这好事!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陆所长乐颠颠地跟海塞斯道了别,下了车。车子继续往后院开,开进后院,停在破译楼前。海塞斯刚下车,侦听处杨处长即匆匆赶出来,说有qíng况,要他马上去他们那儿看看。

  五

  杨处长,单名路,侦听处之长官,中等偏高个头,宽肩膀,长方脸。他的轮廓和陈家鹄有点挂相,包括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气宇轩昂的样子,跟陈家鹄都有点形似状像。轮廓相似的人其实很多的,让陈家鹄来说,他会给你一个百分之一的比例。据说,五官面貌相像的人的比例是千分之一,如果轮廓和五官面貌都相像,那就是万分之一了。用数据言说是为了准确,但有时候却只是为了不准确,比如这些数据,无法当数据用,只能当形容词用,本质是达意不写实的。

  杨处长领着海塞斯走进侦听楼,后者立刻闻到空气里散发出一种紧张、忙碌的气氛。蒋微正在指挥几个人一起抢抄一份“险报”,电波声像游丝一样缥缈无形,飞来dàng去,时断时续。蒋微是领班,有点小组长的意思,她今天穿的工作服宽宽大大的,遮盖了她饱满的胸部,海塞斯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多看她一眼,像从一个男人身边走过。

  杨处长带海塞斯走到一个小伙子跟前,后者正在分类电报,动作麻利,样子忙碌,一看就是电报流量很大。

  海塞斯扫了一眼电报,问杨处长:“哪来的电报,这么多?”

  杨处长说:“6号线和6A号线的。”

  小伙子对海塞斯说:“6B号线今天也发了六份电报,都给你送过去了。”

  海塞斯听着,嘴角浮出了笑容,“6”字头的电台都是21师团的电台,他就想看到他们这么热闹的样子。他想起陈家鹄的“十有八九说”,问杨处长:“‘十有八九’的确切意思是什么?”杨处被问得莫名其妙,愣在那儿,张口结舌。其实海塞斯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十拿九稳的意思是不是?处长阁下。”他这么说,不过是因为心qíng好,跟人幽默一下而已。

  回到办公室,助手阎小夏不知道海塞斯已经去过侦听处,喜滋滋地跑来向他汇报说今天21师团几条线的电报流量都出现了放量现象。是报喜的意思。海塞斯听了不以为然,只问他:“报告jiāo上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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