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陆所长刹住步子,嘲笑他道,“我发现你的沸点很低嘛。”抬头看着他,皮笑ròu不笑,“别冲动,冲动会降低你的智商的。其实很简单,你现在还没有资格进黑室,但我们又需要你,教授很需要你,他天天摸着黑上山去找你太làng费他时间了,也不安全,我们就临时给你找了这个地方,请你大驾过来办公。怎么样,现在你该不糊涂了?”
“可这儿是监狱。”
“以前是,今后不是了。今后这儿就是黑室的一部分。”
“我不喜欢在这种环境里工作。好像我是个犯人。”陈家鹄想起惠子的哥哥曾经就是这样,把他关在一个地方,让他破译所谓的美军密码。
有些秘密是要终身烂在肚子里的,即使是对惠子,即使是在梦中,陈家鸽都不能吐露半点。海塞斯不愧是业内行家,几个回合之后,就断定陈家鹄以前一定gān过破译。
确实如此,陈家鹄曾在日本陆军qíng报部第三课(一个破译部门)学习、工作过四个多月——外界传言他拒绝了日本军方的邀请,其实这不是事实。实际qíng况是,时任陆军qíng报部gān员的惠子哥哥,想在中国留学生中寻找一名破译中国军方密码的人才,便带着一部从张作霖部下手里窃获的中国密码(传言中被说成了是美国密码),找到早稻田大学数学泰斗炎武次二先生。先生jīng通密码数学,以这部密码的结构和原理设计出了一道超难数学题,让不知qíng的惠子带到学校,在师,生中传播。炎武次二声称他也解不了这道难题,以此激发包括陈家鹄在内的众多中国留学生的好奇心,引诱大家都去参与答题,以便他们从中选拔。最后,只有陈家鹄一个人的答案得到了炎武次二的认可,惠子哥哥便以要破译美军密码的名义,动员陈家鹄替陆军qíng报部工作。
优厚的待遇打动了陈家鹄,他秘密接受了邀请。白天在学校正常上课,晚上参加由qíng报部第三课组织的破译培训班的学习,历时三个月——这段经历鲜为人知,因为白天他照常在学校。凭着哥哥的关系,惠子也参加了这次培训,非正式的,有点旁听生的意思——就在这期间,两人产生了好感。通过学习证明,陈家鹄确有破译才能(惠子没有,哥哥只能给她机会,不能给她本事),学完后即被惠子哥哥带走,关在一个地方正式接受了破译任务。
这是一九三四年五月间的事。
从一九三三年起,活跃在东北各地的反日游击组织逐渐向反日武装统一战线方向发展,零散的反日游击队相继改编成东北人民革命军、东北抗日同盟军和东北反日联合军等多支有组织、有统一阵线指挥的正规部队,反日武装力量迅速壮大,给日满统治造成了极大威胁。日军开始了残酷的打击和镇压,但因对对手了解不足,信息严重匮乏,几次进攻、扫dàng收效甚微,破译密码之事就被迅速提上了日程。起初,陈家鹄以为破译的是美国外jiāo密电,但随着破译工作的逐渐深入,他发现他负责破译的竟是东北抗日同盟军的密电。这是他的国格和骨气无法容忍的,悲愤jiāo加之下,他销毁了所有破译成果,私自出逃。日方找到他,软硬兼施,试图规劝、胁追他回去工作,他坚决不从,遂有后来的一系列是是非非,最终不得不被迫离开日本,远走美国。
正是这段经历,令陈家鹄非常反感陆所长给他安排的这个环境。它触碰了他被污rǔ、愚弄、作践的记忆,即使今天,他依然难平当年心头之恨之痛,故而提出异议,qiáng烈要求更改地方。但陆所长gān脆地拒绝了他:
“对不起,这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在这里。”
“也许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个犯人吧。”陈家鹄揶揄道。几年前,这句话他曾对惠子哥哥说过,想不到今天只字不变地重用,甚至连说话的口气和神qíng都是一样的。他感到可笑又悲哀,人看来真是有命的,他想自己可能就是这个命,怎么逃也逃不出密码的漩涡。
陆所长沉下脸,警告他:“请你不要滥用我对你的尊重,我可以一定程度地容忍你恃才傲物的德行,但不是没有底线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这是杜先生特别为你挑选的地方,你没有嫌弃和改变的余地,所以我奉劝你,与其像个怨妇一样带着qíng绪嗡嗡唧唧,不如正视现实,尽快喜欢上它吧。”顿了顿,又说,“如果你觉得这是犯人呆的地方,我可以再告诉你,你不是唯一的犯人,还有我,我就住在你楼下,你要有兴趣不妨眼见为实。”
说着,带陈家鹄先去看了他的房间。一对布艺沙发。一只黑色茶几,一张课桌一样大小的办公桌,一张单人chuáng,一只chuáng头柜,一盆花,似乎都才搬进来,没有放到位,散置在屋中央,挤成一堆。办公桌上摆着一部电话机,仔细看还没有接上线。chuáng上撂着铺盖,还没有打开。最扎眼的是,铺盖团上斜躺着一支美式卡宾枪。房间的窗户关着,光线灰暗,但枪显然才擦过,散发出一身黑亮的暗光。
陈家鹄看见枪。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并绕着它走开了。陆所长却有意走过去,拿起枪,问他会不会使枪。得到否定的答复后,陆所长说:“这就是说,我是这枪唯一的主人。也可以说,我不但是你的邻居,还是你的警卫。”
海塞斯有意要缓和两人刚才对峙的qíng绪,这会儿看陆所长已经给陈家鹄一个台阶下了,
便对陈家鹄道:“我得告诉你,请你下山是我的主意,但事qíng都是所长阁下落实的。不要以为这是件容易事,不容易的,惊动了很多人啊。所以,我个人很感谢他,我觉得你也该感谢他,因为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大好事,可以提前进入工作状态。难道你喜欢呆在山上吗?反正我是讨厌透了,你看看,都把我害成什么样了。”
海塞斯脱掉鞋子,褪下袜子,亮出脚上好几个水泡。
“你不是有专车吗,怎么还走得满脚水泡?”
“车子坏了!”
四
是大前天晚上,海塞斯照例上山去跟陈家鹄探讨特一号线密码qíng况,下山时遇到大雨,汽车打滑,不慎磕破了油箱,抛锚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在那天带了司机,司机把方向盘jiāo给教授,自己则下车去推。在山上还能推得动。到了平缓的山脚下,怎么都推不动了,司机要守着车,海塞斯只好一个人徒步回去。以为进了城会遇到人力车,结果见了鬼——因为在下雨,走了一路都没看见一辆人力车,十几公里山路加雨路,把海塞斯走得láng狈不堪!
不过,这也成了陈家鹄下山的契机。
回到单位,虽然已是凌晨三点钟,但气愤难忍的海塞斯还是把陆所长从chuáng上拉了起来,跟他大吵一架。海塞斯把他受的罪都迁怒于所长没有批准他的要求,让陈家鹄下山。“我呼吁多少次了?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放他下山,让我整天往山上跑?”老话重提,海塞斯qíng绪非常大,出言不逊,“我觉得你根本不配坐在这个办公室里,因为你不懂得尊重我。既然我不值得你尊重,你可以另请高明。”说罢气呼呼地拂袖而去——袖管里甩出两把水,刚才他站的地方也积着两圈水。
一只落汤jī啊!
陆所长不怕他生气,就怕他受凉伤了身体,卧病不起,赶紧连夜叫人烧了两锅开水,安排教授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完澡又喝生姜红糖水。如此礼贤下士,总算平息了海塞斯的qíng绪,事后证明也保全了他的身体,没有生病。第二天,海塞斯中气十足地向所长来致歉,顺便又做起他的工作,要他放陈家鹄下山,措词诚挚,态度恳切。
其实,陆所长又何尝不想让陈家鹄下山?问题出在杜先生身上,他是高处不胜寒,危qíng四伏的一方祭坛,把一个日鬼女婿送进黑室,无异于把他自己送进了唾沫的漩涡中。再说了,陈家鹄,一个初出茅庐之辈,只是在课堂上有些出类拔萃的表现,值得大首长去涉这个险吗?事实上杜先生对陆所长已有明确批示,要让陈家鹄进黑室,首先要摘掉他的“黑帽子”。就是说,要棒打鸳鸯,要拆散他们!
这谈何容易。
当然,若有证据证明惠子是间谍倒也容易,但现在的状况很不理想,跟踪了那么久,掌握了那么多的qíng况,似乎越来越发现并证明,惠子是清白的。这方面的证据真的很多,比如说惠子在陈家鹄假宿舍前的昏迷。为什么昏迷?因为她吓坏了!如果她是萨根的同党,陈家鹄死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吓成了那个样子?还有,后来她跟陈家鹄通电话的那一份激动,是演不出来的。就算她演技高,这些都是演出来的,那么当惠子得知萨根在帮日本人做事后坚决不见他,又该作何解释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跟萨根不是一路人,她是清白的,她深深地爱着陈家鹄。
这就讨厌了!
很讨厌的啊!
现在陆所长心里很明白,惠子必须得是日方间谍,不是也得让她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安排老孙去见惠子,给她传话,给萨根“平反”。他要给他们搭建一个自由jiāo往的平台,jiāo往得越多越好。一个频频跟萨根jiāo往的女人,嚼嚼她是间谍的烂舌头也就算是有一面之词了。陆所长其实已经运筹帷幄,正在为惠子通往“间谍之路”积极地铺路架桥,但时下毕竟才开始,路未畅,桥未通,需要假以时日才能完工。教授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学会等待。这么想着,陆所长还是好言规劝海塞斯别急。
可是接下来,海塞斯即兴胡诌了一件事,让陆所长激动不已。
海塞斯说什么了?
海塞斯说:“所长阁下,也许我该告诉你一个事实,我这次给他单独出了一道题,是我根据破译的日军第21师团的密码置换出来的。也就是说,只要他解了题,就等于他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你猜怎么着了?他用了不到两天时间!”
海塞斯说的不是事实——他根本没有单独给陈家鹄出过什么题。但这说的又是事实,因为21师团密码本来就是陈家鹄破译的。换言之,海塞斯正是用这种方式既维护了自己不实的荣誉,又婉转地道出了一个事实:陈家鹄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为了突出弟子的了不起,海塞斯不惜放低自己:“我花了整整七天零三个小时才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可这家伙居然用了不到两天,只是我的三分之一时间啊。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破译能力和水平已在我之上。”
陆所长不觉听呆了,忘记了cha话。
海塞斯接着说:“我现在敢肯定地说,他以前一定从事过破译工作,决不像你们说的仅仅是偶然碰过,而是专门研究过,学习过,专职从事过。”陆所长屏息静气地等着海塞斯继续往下说。“我可以再告诉你,现在他在配合我破译特一号线密码,感觉非常好。我为什么天天上山去,他不是美女,不是身体吸引了我,而是他的思想,他的大脑,他对日本文化的了解,他对日本密码有着超凡人圣的敏感和知觉力。我每次跟他jiāo流,神经都会受到刺激、冲击,这是我在密码界混迹多年碰到的第一个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我有预感,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敲开特一号线密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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