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_麦家【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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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十米开外,一栋简易的两层楼,二楼包括一楼大部分房间是八办工作人员的宿舍,只有尽头两间屋是客房,有简单的招待设施。惠子坐在chuáng沿上,如坐针毡,耳边不时回响着枪声。她不知道丈夫跟什么人在一起,在gān什么,但她明显感到了恐惧。连日来,她看到听到了太多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实,她的同胞在肆意蹂躏这片土地。这片土地在燃烧,在流血,在哭泣,在痛恨,在谩骂,在抗争……到武汉的第一个晚上,旅馆老板不经意中发现她是日本人后,连夜把他们从旅馆里赶了出来。那个晚上,他们是在公园的石凳上度过的。

  幸亏是夏天啊。

  就是那天晚上,惠子把随身带的所有日式服饰付之一炬。火光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决心,又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深藏的担心。现在,她回想着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格外担心丈夫有什么不测。

  不用担心,老钱把陈家鹄毫发不损地送回来了,看两人友好的样子,惠子有理由相信他们遇到好人了,这是个安全的地方。但是送走老钱后,陈家鹄一直木然坐在窗前,丢了魂似的。

  惠子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陈家鹄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关灯,睡吧。”便和衣躺在了chuáng上。惠子关了灯,准备脱衣服。陈家鹄一把将她拉倒在chuáng上抱住她,对着她耳朵悄悄说:“别脱,我们待会儿就走。”

  “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必须离开他们。”

  “为什么?”

  “他们是八路军,要带我去延安。”

  “延安?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

  “去gān什么?”

  “破译密码。”

  “你不是已经发誓永远不碰密码了吗?”

  “所以我们必须走,待会儿就走。我怀疑刚才要杀我的人是他们安排的,目的就是要吓唬我,取得我的信任,让我跟他们走。”

  “那怎么办?他们会让我们走吗?”

  “没办法了,只有试试看。”

  黑暗中,两个人和衣而睡,但感觉比赤身相拥还要炽热,还要贴心贴肺。恐惧像夜色一样吞没了他们,陈家鹄明显感到惠子的身体在颤抖。他也听到了自己变粗的呼吸、加快的心跳、血液的加速循环。恐惧和期待合谋拉长了时间,这个夜晚注定是漫长的。

  第二天早晨,老钱上门来请两人去吃饭,发现房间空dàngdàng的。就是说,陈家鹄他们忍受恐惧的煎熬,熬到的是一个好结果,门外没有看守的卫兵,或者德国巴伐利亚láng犬(像陆上校一样)。他们趁着最黑的夜色和运气逃之夭夭,只留了一封信,是给老钱的。

  钱兄,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妻子说延安太远,不想去,怕被你们好意挽留,就悄悄走了。谢谢你的搭救之恩,如果有缘,后会有期。

  陈家鹄敬上

  老钱看了,对着那张空chuáng说:“***,好家伙,我被你骗了。”好像chuáng上还躺着陈家鹄似的。

  “不行吧?在我意料之中。”老钱的上司看了陈家鹄的留言后笑道,“我跟你说过,这样贸然去接近他效果肯定不好。你也不想想,他的父母亲,一家子亲人,还有他的老同学都在重庆,怎么可能一呼即应跟你去延安?你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小狄向你汇报了没有?”小狄是老钱的助手,“幸亏我贸然去接近他,否则他就没命了。”

  “汇报了。”小狄是在老钱与陈家鹄jiāo谈时向他汇报的,“我就在想,鬼子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

  “树大招风啊,再说了,他老婆是个日本人,鬼知道是什么底细。”

  “你说她有可能是间谍?”

  “这年月一个日本女人到中国来当间谍没什么奇怪的,爱上一个中国男人反而有点儿不正常。”

  老钱的上司是个银发飘飘的长者,职务为八办联qíng部主任,是这里的三号人物,内部都喊他叫“山头”。他说话慢吞吞的,偶尔还喜欢带点古文腔,“我听他老同学言及过,此人一向恃才傲物,喜欢做出格的事,这年月娶个日本媳妇确实不明智。”

  老钱指着陈家鹄的留言发牢骚,“他溜也很不明智啊,多不安全,鬼子正在找他呢。”

  山头和蔼地笑道:“只是从你眼里溜了。”

  姜还是老的辣。原来,山头听了小狄的汇报后,估计到他会溜,私下派小狄盯着他,今天一大早小狄已经向他报告了陈家鹄他们的藏身之处。

  “在chūn桃路的红灯笼客栈,你再去找他好好沟通沟通,我就不出面了。”

  “下一步怎么办?”

  山头思量一会儿,沉吟道:“武汉沦陷在即,中央已经要求我们做好转移重庆的准备,我估算我们在这儿也待不久了,你就先行一步,负责把他们安全送到重庆。安全第一,既然鬼子已经盯上他,还是小心为好。”

  三天后,老钱和他的年轻助手小狄带着陈家鹄和惠子踏上了英国曼斯林公司的轮船,向重庆出发。一九三八年十月,武汉沦陷前,八路军武汉办事处撤销,大部人员相继赴渝,与原八路军重庆通讯处合并,成立了以“山头”为主任的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和以周恩来为书记的中共中央南方局。从那以后,山头改称为首长,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为一方之长,另一方面也是工作需要,混淆视听,让外界把他和周恩来混为一谈。

  四

  老钱带陈家鹄出发的同一天,下午,三千里之外的重庆,杜先生带陆上校去五号院赴新职。车子停在一扇大铁门前,铁门紧闭,门口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哨兵,只有一个铁制的门牌号:止上路五号。这儿看上去既不是民宅,也不像什么军事驻所。不伦不类也许正是它的特异之处、秘密所在。这样的院子随便抛在地球哪一个角落,谁也不会注目。

  司机有节奏地按了三下喇叭,沉重的大铁门便嘎嘎地开了。上校听闻喇叭声像个暗号,浑身一个激灵。这种声音对他仿佛刺激很大,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车子驶入小院,从里面看,小院很安静,静得像是空的。院子不大,却很深,入门可见一栋L型西式小楼房,楼前有花有糙,有石板小径,拐弯抹角而去。

  上校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杜先生说:“这是你以后的天下。”

  上校有点心不在焉,嘀咕了一句:“我的天下?”

  杜先生说:“是的,你总不能在大街上办公吧,这儿就是你今后的办公地。”

  陆上校一边听着一边左右四顾,他的目光逐渐放出光芒来,惊异的光芒,震慑的光芒,仿佛发现了什么,又如什么都被掩盖了,一团黑。记忆苏醒的过程像孕生黎明,破壳之前是最黑的。

  杜先生微笑道:“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

  陆上校看了看杜先生,yù言又止。

  杜先生道:“其实你来过这里,就在前几天。”陆上校只觉得脑袋一沉,头像被装进了头套里。他立在那里,魂不守舍,记忆的光亮聚拢成一束qiáng光,令他脑海一片空白,正如凝望太阳使人眼盲一样。

  “别看了,”杜先生催促他,“走吧,去看看你的新办公室,你想知道的都在你的办公室里。”

  陆上校恍恍惚惚地跟杜先生进了楼,踏上廊道,拐了两个弯,步入一间墙上挂着国民党党旗和孙中山头像的大办公室。里面早有四人恭候着,他们见二人进来,马上立正敬礼。陆上校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心里的火星子轰的一下燃烧起来了。这些人都是那天绑架和审讯他的人!他们望着上校,目光中的电压明显不够,躲躲闪闪的,有些不稳定。

  杜先生对那些人道:“还愣着gān什么,还不快道歉。”

  那几个人连忙向上校深深鞠躬,一一道歉。

  杜先生走到那些人中,侃侃而谈:“道歉是必要的,但最该道歉的是我。老实告诉你吧,那天绑架你的戏是我策划并导演的,他们不过是演员而已。周瑜打huáng盖,都为曹阿瞒。我所以导这出戏,就是想看看你这个huáng盖能不能受得起苦ròu计。绑架、审讯都是对你赴任前的考核。这楼里的每一个人进来之前都受过苦ròu计,因为忠诚和意志是你们今后生命的保证。”

  陆上校看看杜先生,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杜先生指着陆上校对那些人介绍道:“重新认识一下吧,你们曾经是他的考官,现在你们是他的部下。从今以后,你们要像听从我一样听从他,百分之百地听从,任何违抗,万分之一的违抗,或者有禁不止,或者有令不行,或者阳奉yīn违,都是死罪!你们对他负责,他对我负责,我对委员长负责,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法则。没有明文,不是法律,但比法律更严厉,更残酷。这是一个特别的世界,无法无天,无qíng无义,只有党国的利益和长官的意志。明白了吗?”

  四人一并立正,齐声高喊:“明白!”

  五号院是个新机构,高级,特别,秘密,重要……其前身是“小诸葛”白祟禧为备战淞沪之战组建的“对日无线电侦察大队”。随着战事扩大,上海失守,南京沦陷,武汉告急,这支特殊的部队几经破坏、迁遣,不久前才从长沙转至重庆。在长沙时,部队高层出了内jian,把驻址拱手送给了敌特,引来鬼子飞机疯狂轰炸,受到重创,技术人员、机器设备损失过半。两个月前,即一九三八年六月,杜先生领命,收拾残部,把他们从长沙转移到重庆,准备重振旗鼓。现在地盘有了,幸免于难的技术人员大部分已经转移过来,管理者则一概弃之不用,因为内jian迄今尚未揪出来。因此,杜先生当务之急是要给这支特殊部队配备绝对忠于党国、当然也必须忠于他的管理者。

  杜先生为上校介绍认识了他的四个多年的老部下。首先介绍的是胖子“山田”,他叫左立,曾经是杜先生的日语翻译,现为这儿的临时负责人。他属于那种喝水都要长ròu的人,除了长一身肥ròu外,他还不幸长了一对斗jī眼。据说,这也是他离开杜先生的原因。杜先生是个务实的人,对下属的长相并不挑剔,左立的日语说得跟国语一样流利,杜先生喜欢他,让他做日语翻译,顺便教女儿学习日语。在他的帮教下,杜家女儿的日语水准蒸蒸日上,吐字,发音,口型,越来越像左立。这当然是好的,学有所成嘛,殊不知,女儿从左立身上学得太多了,把斗jī眼也学过去了。这还了得!男靠才,女靠相,杜家的姑娘怎么能举一对斗jī眼看天下?杜先生的夫人受不了了,走人!走人!就这样,左立倒了霉,也可以说jiāo了运,官升一级,下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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