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_麦家【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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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此,我们不难设想,老陈的解密日,也许已指日可待。

  不过,在指日可待的"这一天"尚未真实降临之前,我们只能凭借这些恰巧涉及陈二湖事qíng的解密文档,来间接地认识陈二湖。

  不用说,由此我们看到的肯定不是全部和真实的陈二湖,也许只是他的一个飘忽的影子而已。

  本章标题——陈二湖的影子,指的也是这意思。

  这几乎是我"拣来"的一章,在此,我特别感谢陈二湖徒弟施国光的慷慨支持,并衷心祝愿他早日康复。

  下面就是施国光提供的解密文档,请看——一几则日记3月25日①宿舍。

  夜。

  雨。

  今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师傅的儿子打来的。

  开始我听电话里声音幽幽的,以为是个女的,问是谁,他说是陈思兵。

  我想了一圈也没想起陈思兵是谁,他才说是陈二湖儿子。

  陈二湖就是我师傅。

  师傅儿子的来电,多少有些令我吃惊。

  一是这电话本身,来得唐突,去得也唐突,只说他给我寄了一封信,问我收到没有。

  我说没有,他就想挂电话了。

  我以为是他那边打长话不方便,就问他电话号码,说我给他打过去。

  他说不用了,明天再跟我联系,就挂了电话。

  二是听他电话里的声音,我感觉他好像qíng绪很不对头似的,加上他又说给我来了一封信,就更叫我觉得蹊跷,有种不知深浅的隐隐虚弱的感觉。

  说真的,虽然我同他父亲包括跟他家里的关系一度是很亲密的,但跟他本人却一向不太熟悉。

  他是在城里外婆家长大的,很少到山谷里(一号山谷)来,直到上大学后,在寒暑假里,我有时会在排球场上看到他。

  他个子有点高,弹跳又好,球场上特别引人注目。

  因为他父亲的关系,我们见面时总是客客气气的,有时间也站下来聊聊天。

  他非常健谈,而且说话喜欢一边比划动作,一会儿耸肩,一会儿摊手的,跟个老外似的,而站立的姿态总是那么稍稍倾斜的,重心落在一只脚跟上,让人感到他是那么自在,满不在乎。

  我很容易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他跟他父亲的不同,这是一个热qíng、乐观、身上集合了诸多现代人气息的年轻人,而他父亲则是一个沉默寡言,xing格又冷又硬的孤独老头。

  父子俩表面上的不同曾经令我感到惊讶,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父子相异就跟父子相似一样其实都是正常的。

  不过,总的来说我对他是不熟悉的,我以前连他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那时我们都喊他阿兵。

  这自然是小名儿,今天我才知道他大名叫陈思兵。

  他来信要跟我说什么事?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它,等明天看信吧。

  3月26日办公室。

  夜。

  还在下雨。

  难道是因为连续的下雨影响信的正常传递了?今天还是没收到信,阿兵的电话倒是又来了。

  他一定是有很急的事要问我,但我没收到信又似乎无法问。

  听声音,今天他qíng绪要比昨天好,说的也比昨天多,包括工作单位、联系电话都跟我说了。

  现在我知道,他已读完研究生,分在南方×市的出版社工作,想必是当编辑。

  我不清楚,他在电话里没说起。

  不过,从出版社的工作xing质和他学的专业看,我想很可能是在当编辑。

  他是研究欧洲当代文学的,让他去出版社工作,不当编辑又能当什么呢?我想不出来。

  那个城市我去过一次,是一个很美的城市,街上种满了花,很抒qíng的。

  花以优雅素白的樱花居多,城市的几条主gān道两侧几乎都排列着或大或小、或土或洋的樱花树。

  眼下,chūn意飘飘,正是樱花盛开之际,我可以想像现在那个城市的基本姿态:满街的樱花灿烂如霞,像雪花凌空,像白云悠悠,空气里弥漫着樱花绽放出来的袭人的香气。

  此刻,我甚至都闻见了樱花缥缈的香气。

  关于那个城市,我还有一点认识,是从历史书上捞来的。

  据说,一个世纪前,那城市曾闹过一次大地震,死者不计其数,也许有好几十万。

  而50年前,又有一场著名的战役在那里打得不可开jiāo,阵亡者书上又说是"不计其数"。

  因此,我常常想,那儿地底下埋葬的尸骨一定有好几吨。

  这和樱花本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可我不知怎么就将它们想到了一块。

  想就想吧,反正意识太多不算错误。

  意识太多是一种病,但决不是错误。

  既然不是错误,扯远一点也没关系吧,我想。

  事实上,我知道,我想这些都是想为了摆脱一点什么,因为我觉得心里乱乱的,乱七八糟的。

  3月27日宿舍。

  夜。

  晴。

  今天终于收到阿兵的信了。

  尽管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阿兵信上可能要跟我说的事,但就没想到居然会是我师傅去世的噩耗!师傅是3月2日去世的,都快一个月了。

  信上说,师傅临死前很想见我,老王局长给我单位挂电话,我却正回老家在休假,怎么联系也联系不上。

  没办法,最后师傅给我留了遗言,并再三嘱咐他一定要转jiāo给我。

  他这回便是把父亲的遗书给我寄过来了。

  遗言是师傅亲笔写在一张16开的信纸上的,字比个孩童写得还要差,歪歪扭扭的,大的大,小的小,横不平,竖不直的。

  我是熟悉师傅的字体的,从这些变得不成样的字中,我可以想像他当时有多么虚弱,手握不住笔,气喘不上来——看着这些歪歪斜斜的字,我仿佛见了师傅奄奄一息的样子,心qíng陡然变得沉重,手忍不住地发抖……我还是第一次接受死者的遗书,没想到它会如此震撼我的心灵。

  看着这遗书,我简直感到害怕,一个个醒目的字,杀气腾腾的,犹如一把把直bī我心脏的刀子。

  我就这样哭了,泪水滴落在遗书上。

  遗书是这样写的:小施,看来我是要走了,走前我要再一次告诫你:那件事——你要相信它对我的重要,不管怎样都要替我保守这秘密,永不外传。

  陈二湖。

  1997年3月1日立言。

  遗言中说的"那件事"是什么?这一定非常叫人寻思,一定也引起了阿兵的深思深想。

  今天,他又打电话来了,知道我已收到信,就问我这是什么事。

  第32节:保守秘密

  他不停给我打电话,就是想问我这个。

  他说既然父亲这么重视这事,作为他的儿子,他本能地想知道,希望我能告诉他。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qíng,只是他也该理解我,因为白纸黑字的遗书清清楚楚叮嘱我,要我"保守秘密,永不外传"。

  这里没有指明儿子或什么人可以除外。

  没有人除外,所有的人都是我保密、缄口不语的对象。

  这是死者对我的最后愿望,也是我对死者的最后承诺。

  其实,即使没有死者遗嘱,我也是不可能跟他说的,因为这牵涉到国家机密。

  作为一个特别单位,我们701可以说整个都是秘密的,秘密是它的形象,它的任务,它的生命,它的过去、现在、未来,是它所有的一切。

  而我师傅——陈思兵父亲——陈二湖,他的工作是我们701的心脏,是秘密中的秘密,我怎么能跟一个外边人说呢?不行的。

  儿子也不行,天皇老子都不行的。

  事实上,我理解遗书上说的"不外传",指的不是像阿兵这样的外人,而是指我们破译局的内部人。

  是的,是内部人,是指我老单位的同仁们。

  没有人知道,只有我知道,"那件事"不是破译局的什么秘密,而是我师傅个人的秘密,是他对组织、对破译局、对701的秘密。

  就是这样的。

  师傅在701不是个平常人,而是响当当的,一生获得的荣誉也许比701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

  这些荣誉把他披挂得光彩夺目的,即使死了701照样不会忘记他,照样会怀念他,崇敬他。

  我相信,师傅的追悼会一定是隆重又隆重的,701人追悼他的泪也一定是流了又流的,而所有这一切,起码有一半是建立在人们不知道"那件事"的基础上的。

  现在,我是"那件事"惟一的知qíng人,师傅为什么临死了还这么郑重地嘱咐我,也就可以理解了。

  其实,他曾以各种形式多次这样嘱咐过我。

  这就是说,即使没这遗书,我照样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包括他儿子。

  老实说,陈思兵还没这资格——让我说的资格。

  当然我想得到,我这样拒绝后阿兵心里一定会难受的,是硌一块异物似的难受。

  也许从今以后,他,还有师傅的其他亲属,都将被我手头这神秘的遗书乱了心思,心存顾虑,耿耿于怀的。

  遗言叫他们笼罩了一团雾气,一片yīn影,他们不理解也不允许死者和他们相依为命一辈子,到头来却给一个外人留下这莫名其妙又似乎至关重要的遗言。

  这中间藏着什么秘密,死者生前有什么不是之处,会不会给他们留下隐患,带来麻烦?等等,等等,有疑问,有担忧,有期待,有恐惧,我几乎肯定他们一定会这样那样地想不开的。

  我想,虽然遗言只有寥寥几行字,但他们一定是反复咀嚼了又咀嚼的,他们一边咀嚼一边琢磨着里头的名堂,猜想着可能有的事qíng。

  他们一定思想了很多,也很远;他们恨不得一口将这散布着神秘气息的遗书咬个血淋淋,咬出它深藏的秘密。

  当一切都变得徒劳时,他们不免会对我产生顾虑,防范我,揣度我,怀疑我,甚至敌视我。

  我忽然觉得自己没能和师傅作别真是天大的憾事。

  千不该万不该啊。

  我想,如果我跟师傅临终能见上个面,这遗书必将属于我个人,可是现在它左传右转的,到最后才落到我手上。

  虽然给了我,但他们心里是不qíng愿的,阿兵的请求是最说明这点的,父亲明明有言在先,不能外传,他居然还明知故犯,心存侥幸,这不是荒唐就是厚脸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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