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是如此,就在两个月前,我表哥在及埃山地阵亡了,他们曾经坐同一辆卡车到部队,相识也在那趟卡车上。
战争让很多本来不相识的人变成了朋友,我也成了她的朋友,她叫玉。
玉使我有幸得到了医院郑重的治疗,英国人后裔布切斯大夫几乎每隔两天就来探望我,并不断给我做出新的治疗方案。
布切斯大夫是这里的院长,每天都有大堆的人的生命等着他去救治,他们大多从前线下来,胸前挂着各种各样的奖章,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肺病患者,能得到如此优待,无疑是玉努力的结果。
除了关心我的治疗外,玉还关心我的寂寞。
因为我患的是肺病,没人敢跟我住在一起,我独自一个人被关在锅炉房隔壁的一间临时病房里。
在寒冷的冬天,这里显得特别热乎,但热乎并不能驱散寂寞。
惟一能驱散我寂寞的是玉,她经常来陪我聊天,一天接着一天,我们把有关洛山和维浦的话题说了又说。
有一天下午,玉带着阿恩来看我,阿恩还给我带来了韦娜从塔福寄来的信。
信上,韦娜说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个机枪手,正在塔福服役,所以她调到那里去了。
她没有说起那里的pào火,只是这么提了一句:"和我以前呆的地方相比,这里才是真正的前线。
"我是每天都听广播的,我知道当时塔福吃紧的战事,但我不可能因此指责韦娜的选择。
战争期间人的思想和平常是不一样的,何况韦娜去那里还有个个人的理由:和丈夫在一起。
韦娜在信中还夹了一张她和机枪手的照片,两人站在雄壮的机枪架子上,很像回事地瞄准着想像中的美国飞机——肯定是美国飞机!当我把照片拿给玉看时,她哈哈笑起来,对我说:"我还以为是你妻子的来信。
这人是谁?"我告诉她是谁。
"那你妻子呢?"玉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阿恩在一旁替我回答了,他装腔作势地说:"他妻子?他有妻子吗?他应该有妻子,可事实上他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韦夫,是这样的吧?"这是个令我难堪的话题。
但阿恩不会因此闭上嘴巴的,他转过身去,对玉发出了令我讨厌的声音:"玉,你信不信,我们韦夫至今还是个处男呢。
"我确实跟他这么说过,我说的也是实话。
可我不知道,他是不相信我说的,还是觉得这很好玩,经常拿它和我开心。
这个该死的阿恩,你绝对不能指望他守住什么秘密,他有一张比鹦鹉还烦人的嘴!玉对这话题显出了一定羞涩,但只是一会儿,很快她对阿恩这样沉吟道:"嗯……我知道你说的意思,阿恩,你是说……韦夫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做,所以更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后来有一天,玉很在意地问我阿恩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这样反问她:"难道你觉得这不是真的?"06说真的,我的xing格和身体决定我生活中不会有什么女人,曾经有一个姑娘对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但我现在连她名字都忘记了。
这不是说我薄qíng寡义,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如果说有什么的话,也只是一种可能。
我是说,我们之间可能会发生点什么。
但由于我的怯弱,结果什么也没发生。第50——52节
第50节:咖啡馆见面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洛山的,反正她不是我们洛山人,用我父亲的话说,洛山的姑娘他没有不认得的。
当然,他起码认得她们身上穿的衣服,那都是从他手上出去的。
有一天,她戴着太阳镜出现在我家门市上,选中了一块布料,要我父亲替她做一件衬衫。
父亲把这个任务jiāo给我,事后我才知道,父亲从她一进门看她穿的衣服,就知道她不是洛山人。
大概就因为她不是洛山人,父亲才放手让我做她的衬衫。
这几乎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件衣服,它没有让我父亲和主人不满意,她高高兴兴地付了钱,走了,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有点得意。
第二天,她抱着衣服来找我,笑吟吟地说这衣服有问题。
我问她有什么问题。
她把衣服穿在身上,让我看。
我没有一下看出问题,她双手来回地指着衬衫的两只袖口,浅浅笑道:"这么说这是你别出心裁的设计哦,你看看,难道你的袖口是开在这边的吗?"这时我才发现,我把她两只袖子的左右上反了,这样的笑话实在令人羞愧。
父亲似乎比我还羞愧,他把羞愧全变成了对我的指责。
好在真正该指责我的人并没有责难我,她甚至对我父亲声色俱厉的表现很不以为然。
她对我父亲说:"嗨,你gān嘛怒气冲冲的,难道这是不可以改过来的?我要的只是把它改过来就可以了,并不想给谁制造不愉快。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好的脾气,也许该说是xingqíng,她是我见到的最好的顾客之一。
我一边修改着她的衣服,一边在想怎么样来感谢她对我的谅解,后来我写了一张便条,放在她衣服口袋里jiāo给她。
过了几天,她给我还了一张纸条来,约我在南门的咖啡馆见面。
我们在咖啡馆见面后,却找不到一处座位,于是到郊外去走了一圈。
那天她穿的就是我做的那件衬衣,她说她很喜欢这件衬衣,并常常想起这是我做的。
我感觉到了她对我的好意,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后来我们又见了两次面,第二次还一同去看了一场电影,黑暗中她把我的手拉过去一直握到电影散场。
这是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但我没想到的是,我一回家父亲就盘问我,并警告我说:"不管她是谁,一切到此结束,因为我们要对你的健康负责!"父亲说得没错,当时我身体还没痊愈,谈qíng说爱确实是早了一点。
但问题是等身体好了我又去找谁呢?父亲能帮我把她找回来吗?说真的,在认识玉之前,这个未名的姑娘是惟一给我留下美好记忆和思念的女人,后来我确实不知她去哪里了,她从我身边消失了,就像空气消失在空气中一样,虽然我可以想像她的存在,但再不可能找到她了。
我在说这些时也许是流露了某种感伤,玉为了安慰我,第一次主动握住我的手,认真地对我说:"韦夫,我相信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你,我希望你能找到她,找到你的爱……"玉是个富有同qíng心的女人,她美丽的同qíng心是我对人类最珍贵的记忆。
07在战争中失去亲人是常有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可以比平时少一点。
17日,是1973年1月17日,韦娜的战友(其中包括她丈夫)击落了一架美国轰炸机,飞机冒着浓烟向大地扑来,结果一头扑在韦娜的发报台上。
我想,这时候韦娜即使变成一只蚂蚁也无法幸免于难。
韦娜阵亡的消息对我的治疗无疑产生了极坏影响,就在当天夜里,可怕的烧热向我卷土重来,而且从此再也没有离开我。
几天后的一天下午,布切斯大夫来看我,却什么也没说,只在我chuáng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知道,这是对我死亡的宣告。
当天夜里,玉也给我发出类似的宣告。
不过,玉的宣告方式是任何人想不到的,我自己也没想到。
这天夜里,昏迷依然包抄着我,昏迷中,我突然感到一丝冰凉在我脸上游动,我睁开眼,看到玉正蹲在chuáng前深qíng地望着我。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我预感到玉可能要对我说布切斯大夫下午没有说出的话。
我握住她手,对她说:"玉,你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布切斯大夫什么都跟我说了。
""嗯,布切斯大夫说,你正在……调动一切细胞和病魔抗争,这是好事。
"她使劲地握紧我说,"发烧是好事,说明你的细胞很敏感,很有力量,你会好的。
"我闭上眼睛,因为我无言以对。
黑暗中,我感到我的手被玉拉着放在了一团柔软的东西上,同时听到玉这样对我说:"韦夫,这是你的,你喜欢吗?"我睁开眼,看到玉的白大褂已经散开两边,露出一大片银亮的ròu体,而我的手正放在她高耸的胸脯上——银亮的柔软中。
我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但玉告诉我这不是梦,她这样说道:"韦夫,我相信等你病好了一定会娶我的,是吧?所以我想……提前……和你睡在一起,你不介意吧。
"我睁大眼望着她。
她坦然地立起身,抖掉白大褂,静静地钻进了我被窝里。
我敢说,除了白大褂,她什么也没穿。
天呐!我简直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惊人的方式来宣告我的死亡。
这天夜里,也许只有很短的时间,可我却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什么是死亡。
三天后,我没有一点遗憾,只怀着无穷的幸福和感激辞别了人世。
谢谢你,玉,再见!08现在要说的都是我死以后的事。
据说不同的病人具有相对固定的死亡时辰,心脏病人一般都死在早晨,肺病患者多数死在午夜。
我准确的死亡时间是1973年1月28日午夜2点38分(没有脱离一般规律),在我死去时仍陪伴着我的有玉、阿恩、布切斯大夫等人。
和玉相比,阿恩对我的死缺乏应有的心理准备,所以他受到的刺激和痛苦也相对qiáng烈,我凝望人世的最后一眼几乎就是在他汹涌的泪水滴打下永远紧闭的。
我曾经以为人死后就没什么可说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我的故事,我的jīng彩都在我死之后。
死亡就像一只开关,它在关掉我生命之灯的同时,也将我一向"多病怯弱"的形象彻底抛弃在黑暗中。
可以这么说,作为一具尸体,我没有什么好惭愧的。
换句话说,自进太平间后,我对自己的整个感觉发生了良好变化,说真的,这里像我这样毛发未损的尸体并不多见。
与其他尸体相比,我甚至发现我的尸体几乎是完美无缺的,没有任何的伤疤,也没有惨不忍睹的苍老。
我想,当吕处长站在我尸体面前时,一定也明显感觉到了这点。
第51节:光临太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