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中途_麦家【完结】(18)

阅读记录


  我也给写作的自己赋予责任,但不是通常的。我不信奉哥尔多尼的语录:现代艺术要求笑,要求诙谐的滋润。我也不相信“寓教于乐”的现实xing和崇高感。我觉得一个作家最重要的职责是要关注自己的心灵,要和自己的心灵时刻团结在一起。看书,从书本上获得些许生活经历或细节然后写作,这不是我尊重的写作习惯。为了写个什么,披星戴月地去哪里生活一年半载,这种写作jīng神令我钦佩,不过也仅此而已。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跟我号啕大哭一场后发现找错了人,没说一声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几天后,我开始写《陈华南笔记本》,那个未名男人的哭声一直陪伴着我的写作,以至我没办法给陈华南一丝笑容。我就是这样写小说的,在想象和愿望中写作。

  除了要和心灵团结外,我觉得一个作家还应该和自己写作的语言握紧手。这不是无聊。语言是最具欺骗xing的东西,但千万不要欺骗了你作家本人。有人说,语言就像钞票一样,在流通过程中已被人使用得又脏又旧。这既是一种事实,又是一种告诫,是希望:人们在希望发行一种新币!如果一篇小说里拣不出一两句带点儿特点的句子,我就觉得这篇小说是臭烘烘的、要打倒的。这是我的固执和蛮横,但是……怎么说呢?我相信一个作家关注自己写作的语言,就是关注自己的命运。换句话说就是:我们应该像关注自己命运一样关注自己写作的语言。我经常想,为什么不能有这样一种语言:它是简单的,简单中又蕴含着质的硬朗和美的韵律,就同人类的形体一样。我以为,人类之语言的感觉应如流水之于一石头一样,随着岁月流逝而越来越光滑、jīng练、硬朗、生机勃勃。这就是说,我们的语言不应该像钞票一样,而是应该跟武器一样,像一杆枪!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这些愿望和四周的现实放在一起,好像是将耶和华和撒旦放在了一起,我感到非常难堪的同时,也倍感孤独、恐慌。

  1997年5月5日

  小说是“手工艺品”

  一

  现在经常有人把我和遥远的博尔赫斯联在一起,我难以判断这到底是对我的褒奖还是贬斥,所以我既没有因此得意,也没有因此失意。进一步,我也不会因此刻意回避谈论博尔赫斯。今天,我可能会搬出一些大作家的金枝玉叶来替自己添色,帮吆喝,其中首先搬出的就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有一个小说集,是1944年结集出版的,里面收录了像《刀疤》、《南方》、《死亡与罗盘》等著名的短篇,其中《南方》是博尔赫斯自己认可的“前三名”小说之一。现在我要说的是,这个小说集的名字很有趣,很别致,叫《手工艺品》。这不是里面某篇小说的名字,仅仅是小说集的名字。不需要苦思冥想,大概只要望文生义一下,我们便可明白,博尔赫斯想传达的意思就是:小说是手工艺品。

  这是一种很偏激的方法,即使我真受了博尔赫斯无穷的指点和恩泽,我还是要表示我的异议。我以为,把一本小说书装帧得像一块金砖一样流光溢金,它也许是工艺品了,但是小说本身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工艺品的。事实上,我敢肯定,博尔赫斯自己也不会这么认为的,他所以这么说只是一种态度,一种qiáng调。这种态度包含了一个小说家对小说技艺的迷恋和诚服,而这种qiáng调则是典型的博尔赫斯式的一种责疑,一种不满,一种嘲笑,一种呼唤。不用说,这当然是对小说日渐疏离技艺的一种责疑,一种不满,一种嘲笑,一种呼唤。

  二

  现在来说说手工艺品。手工艺品不是宝器,也不是危险品,穷人富人,老人小孩也许都有一两件。起码都见过。一只茶杯不是工艺品,它是用品、器具,但是当我们在这只茶杯上雕满了花鸟,嵌加了金边,变法了造型等,总之,当它的观赏或保存价值大于使用价值时,它就是工艺品了。但是就是嵌了两边金边,雕满了花鸟,观赏xing、趣味xing、珍贵度无限地加增了,我们还是无法在其中看到作者特定的思想、感qíng、道德等jīng神层面的东西。而小说,哪怕最差的小说,它也体现出一种jīng神层面。这就是我不同意小说就是手工艺品的主要理由。

  但是,为了说明小说的难度问题,我似乎又愿意承认——暂时承认,小说是手工艺品之说法。因为,我觉得小说在文本的完成过程中,就像一件手艺品一样,需要作者工于匠心,jīng于技艺。故事怎么发展,人物怎么说笑,qíng感、命运怎么演变,用什么样的语言叙述,用什么样的结构构建,起承转合,都是有技术,有巧妙的。具体到某一篇小说中,这种技术和巧妙的标准是唯一的。我觉得完成一篇小说的过程,就像登一座山,登上山其实不难,起码对我现在来说。但是要找到集花径、险途、捷径等于一起的“那个路”是非常难的。只有找到了这条路,你这次登山才是成功的,一路看到了美景,经历了惊险,又捷足先登了。说真的,我现在还是经常登不上山,写着写着丢掉了,报废了。有时即使上去了,毫无成功的快乐,不敢回首,羞于提起。就像我本来是想做一个手艺品的,但结果出来的只是一件生活用具,人人手上都有,不敢拿出手炫耀,要藏起来。

  说到底,把小说说成手工艺品,是对小说的一种退而求之说法,是不能破的底线,是小说家注定应该遵守的纪律。如果你不想或者不能在这只杯子上雕花绣锦,没有这个功夫或者不愿下这功夫,你这只杯子对我们毫无意义。那么如果要加雕花绣锦,就需要专业的技术,就是有难度,要见功夫。难度到了极致,价值才会青云直上。

  三

  生活在改变我,在一日盛于一日地把我塑造成一个住家男人。最近五年,我的生活简单到了弱智、寡淡的地步,没有娱乐,很少出门。平时,除了参加一些文学活动和与少有的一些作家朋友喝喝茶之外,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而且是家里的书房里。不是执著,而是痴qíng。我像吸毒者迷上了毒品迷上了小说,整天在家里读书﹑发呆﹑写作,就这三种状态,其中读的、写的主要是小说。可以说,这些年我看过的当代小说很多,国内的,国外的,经典的,不经典的,有名的,无名的。看过之后,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没有难度。尤其是国内小说(国外的因为翻译本身已经经过一次筛选,相对好一些),一年看下来,长的短的加起来至少有几百篇,但真正打动我的可能也就几篇而已。我们现在看到的许多小说,包括一些成名大家的小说,从叙述层面和文本上看,是没什么难度的。稍为留心一下,你还可以发现,很多小说是在有意地回避难度,取消难度,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一个腔调,一个角度,直通通地拉下来,不要结构,不要变化。当然,有人说小说的最高艺术境界是无艺术。但我想,这里所说的“无”其实不是真正的“无”,是大音无声之“无”,是大象无形之“无”,是无为而治的“无”,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总之,这个“无”不是没有的“无”,而是“有了不见”的“无”,是大有,是大艺术,大技巧,浑然天成的大技巧。

  我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小说是应该有技巧,有难度的。技艺就是难度。这是从小说的技术层面上说。从形态上说,我相信小说是一种非常态的东西,芝麻秆上长出芝麻,我觉得这不是小说。芝麻秆长出西瓜,或者西瓜藤上结芝麻,可能就是小说了。我想说小说就是要非日常化,把小说写得跟日常生活一模一样,那小说的活力就值得怀疑了。还有,我还要说的就是,作家应该带着信念去写作。尤其是在当下,做人、做事、做文的标准和秩序已经混乱不堪,作家要真正写出好东西,肯定要牺牲﹑放弃某些东西,也要坚守某些东西,尤其jīng神上的某些东西。取消小说的难度,首先是jīng神上的放弃,对底线的放弃。破了底线做事,任何事都是做不好的。

第19节

  2005年7月30日

  作家是那头可怜的“豹子”2008年3月19日,本人应林建法和王尧二兄邀请,赴苏州大学文学院“小说家讲堂”与年轻学子作了题为《作家·博尔赫斯·军事特qíng小说》的jiāo流,全文共三部分,此系第一部分。

  我已经二十年没有来苏州了,二十年前,我曾经两次到过苏州,两次都跟女人有关。说真的,我差一点成为苏州女婿。但是命中注定我成不了苏州女婿,虽然给了我两次机会,都失之jiāo臂。这就是命,数量篡改不了命运,正如海水不能解渴一样。

  时间会改变一切。二十年是一个可以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的时间长度,我相信我现在走在大街上,我过去的两位女友都不可能认出我来,我也不可能认得她们。我们不过是泛泛之jiāo,没有锥骨铭心的关系,更没有藕断丝连。我至今没有她们一点消息,只有想象和期待。我有理由想象——我相信,她们一定生活得不错,因为她们至少没有嫁给我。我不是个坏人,但我是个作家——也许该确切地说是个一般的作家,并不优秀。优秀与否,终归是个作家,靠阅读和写作文学作品为业,为生,为苦,为乐。不是我自贬,或假装谦虚,我一直认为作家是不合适当丈夫的,或者妻子。这两个头衔需要世俗,务实,贤惠,具体地说,是心思平安,手脚勤快,走在大街上目不斜视,下了班要尽快回家,回了家要笑嘻嘻的,兜里有钱要jiāo出来,心里有气要藏起来,不要莫名其妙地生气、发火。这些作家常常是做不到的,他们总是在莫名其妙地东张西望,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莫名其妙地沉默发呆,时而为一朵凋谢的花感伤,时而为一个纸中人的死亡而愁容满面,甚至经常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古怪念头。我知道,有一位作家,一位影响了世界文学的大师级作家,他好不容易与相爱多年的女友结了婚,结果不到半年又离了,理由是因为他妻子睡觉时从来不做梦。

  不做梦就要离婚,这个理由确实荒唐透顶,有点神经病。但这位作家的神志绝无问题,他甚至一向以睿智面世,被世人尊为用智慧写作的代表。他jīng通五种外语,六岁便用外语写诗,终生泡在图书馆里,读过成千上万的古籍名著。生活中的他是谦谦君子一个,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妙语连珠。他利用哲学问题进行文学创作,诗歌,小说,随笔,文论,每一个领域都留下了闪闪发光的名篇佳作。总之,他古怪不是因为弱智和无知,也许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作家,一个优秀的作家。他为自己荒唐的离婚曾经这样对人狡辩过:每天做噩梦是可怕的,但每天不做梦也是可怕的,两者可怕的程度具有相等的高度。现在,我也许可以套用他的话来说:一个作家,他优秀的程度和他古怪的程度具有相等的高度。难怪有人说,作家都是可怜的,与作家一起生活的人也是可怜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还是让这位古怪又智慧的作家来告诉我们吧——他说:那是因为作家要写作,要探究人心灵的深渊,所以时常容易陷入宽大的寂寞和孤独中。

52书库推荐浏览: 麦家 空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