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中途_麦家【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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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的天赋才华还体现在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反叛中极为清醒的对话意识。十七年红色经典对于莫言的意义,不仅仅是负面的超越,他曾经讲述过《苦菜花》的qíng爱叙事对于其作品的影响;糙莽英雄和野史传奇的笔法,在《林海雪原》等作品中也有被压抑的呈现。他的反叛是在当代文学传统内部的一次期待已久又如此不同的呈现。当莫言的作品已经内化成这个文学传统的一部分,当xing与bào力已经成为一种令人乏味的成规化的书写,新的叛乱从哪里开始?今天我们将与谁对话?我们常常感到迷惘的是,这个时代文学所呈现的前所未有的丰富xing,让我们丧失了叛乱的激qíng与方向。不会再有如同当年的历史时刻了,我们每个人都在孤独地面对叛乱的难度与可能。对我而言,重温这些经典作品以及它们的批评史,亦是在梳理我们这个苍凉时代的文学发展脉络,是追问我们从何处来,以及我们还可以去向何处。永远叛乱和拒绝趋同,这应该是文学写作最应该警惕和记住的问题。

  2008年9月28日匆就岁月生成的刀子

  我说过的,这几年,我靠读、写小说而变得更加自由、轻逸。有时候,似乎比飞翔还自由,还轻。相对于读来说,写是没什么好说的。写是潜行,是抵达内心秘密的伤痛,是朋友说的“黑夜里最黑的花”,只适宜品味,而不适宜说的。读是看人闹,听人说,听了看了总有些看法、说法。总体讲,这些年,读当下小说,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好话居少,难怪有人说:不读活人的作品。不过,振振有词地这么说、这么做,我以为也是一种招摇,没什么好学习的。所以,我一直鼓励自己要读身边人的作品,哪怕读得兴意索然也要读,一边恶语jiāo加一边读。甚至,我还等着读某些人的新作,看他们的武功是高了,还是废了。高了我高兴,废了我也高兴,反正总是找得到乐。

  何大糙是属于我在“等着”的人。与那些声名显著的作家比,等着看他作品的人大概不会太多,这似乎使我的等待变得格外珍重。珍重又似乎拉长了我的等待。我深刻感到,何大糙这部新作:《刀子和刀子》,创作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问世的时间也比我想象的长。长是一种复杂,有可能是一种困难,也可能是一种jīng心。我正是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下,亦喜亦忧地开始看他的这把“刀子”。在书的扉页,作家引用了顾城的一句诗:我把我的刀jiāo给你们。我觉得,创作这句诗,和迷恋这句诗的人,都是青chūn期过长的人。青chūn,像早晨的太阳——这是làng漫主义的吟唱,在天上飞的,落到地面上,几乎算得上是一句屁话。青chūn,像一条丧家之犬——这又似乎是发自地狱的声音。不过,要二选一,我还宁愿选择恶声恶气的“地狱之音”。不是我品味怪诞,专挑邪气的东西爱,而是我觉得地狱之音更接近青chūn本质的真实。青chūn是什么?迷惘、忧伤、哀怨、无所适从、无家可归、无言可语……人的一辈子,也许再没有比青chūn期更落寞的时期,落寞得像丧家之犬。不过,也不是非要二选一的,现在何大糙就没有这样选择。何大糙说:青chūn,是bào烈,是尖锐,是不要命,是动物凶猛,是刀子和刀子……我把我的刀jiāo给你们——顾城其实没有把刀jiāo给我们,而是jiāo给了自己,刀子在他手上,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这是一首诗。愤怒而无耻的诗。是我们的恐惧和可怜——就像我们的青chūn。

  是的,青chūn是恐惧又可怜的。何大糙一定深悉此理,并深深地引动了他内心的秘密和真qíng。所以,他的愤怒里总是隐含了无奈,冷酷中包裹着温存,血ròu横飞间衬映着一双悲天悯人的泪眼。正面是火焰,反面是海水。左手在捅天,右手在补天。这是高空走钢丝,是凌空yù飞,是铤而走险,是胆大妄为。这种写作理念,这种挑战难度的写作,是一向令我钦佩又感动的,即使凌空坠落,也钦佩,也感动。何况现在,何凤,陶陶,包京生,金贵……一把把刀子,平地拔起,大小有别,高低错落,跟梅花桩似的。而何大糙正是在梅花桩上轻跳飞跃着,时而后翻,时而前滚,时而劈叉,时而倒立,时而吐火,时而分身,戏法连天,最终在你眼花缭乱间,腾云驾雾而去。何凤,陶陶,包京生,金贵……是一把把刀子,又是何大糙法场的立柱。何凤,陶陶,包京生,金贵……是一把把伤人的刀子,又是一把把自戕的刀子。如果只有前,没有后,那是可恶的低俗的叫卖;如果只有后,没有前,那是无聊的郁闷的私语。只有既有前,又有后,才是青chūn,才是真相,才是我们的记忆,才是文学的一个高度,一首愤怒而无奈的诗。

第21节

  何大糙潜心烧制的“刀子”,让我想起《哈扎尔辞典》里的“刀子”。《哈扎尔辞典》告诉我们,在古老的哈扎尔王国,阿捷赫公主是依靠做梦来美丽自己的容貌的。梦是公主的胭脂、粉黛、眉笔……她凭据一个个梦美化自己,如果哪个晚上一夜无梦,她就会变得奇丑无比。这当然很神奇。但神奇的是,她还有一种本事,或者说是一种法宝,就是她有一盆红色的沙土,是专门用来种植刀子的。一支筷子,或者一个手指头,只要cha入其中,就会生根发芽。根是刀把,芽是刀身,在无风的漆黑中,刀把和刀身就像子宫里的婴儿,浑沌而长,神秘而生,缓慢而坚定,考验人又诱惑人。和婴儿一样,它有可能夭折,也可能不夭折,夭折不夭折,人定不了,要由天地定。如果天地有qíng,有一天刀子横空出世,那将是一把有神xing的绝世好刀,可以为你找到并斩杀宿敌。只是,绝世的好刀也有绝世的问题,就是:它的刀把和刀身一样锋利,一样无qíng。当刀身刺进你宿敌之躯的同时,刀把也将刺进你自己的身体。

  何凤,陶陶,包京生,金贵……他们都是这样的一把刀子。

  我们的青chūn,都是这样的一把刀子。

  2003年9月21日

  为了灵魂的安栖

  这几年得蒙朋友们青睐,多有将作品送来嘱我作评理论。我一则时间太忙,二则缺乏理论之道,担心论评论起来捉襟见肘,遗人笑柄,故而基本已婉绝为常。盛可以的文字我一向是喜欢的,但作评也是从未想过的,斗胆破常,姑妄言之,似乎是心血来cháo,有点身不由己的意味。现在读书讲“兴趣”,不搞苦读,不求甚解,其实挺自私和低级的,翻几页若没感觉,哪怕是座金山也懒得去理会。“目光短浅”,大概是这个时代人的通病。可以将《道德颂》赠我时,粗翻几页,心即静安下来,好似接通了我灵魂深处尘封已久的一隅。总的说,我感到了柔软:我在书房里就着柔软的灯光,调理出一份柔软的心qíng,读罢此书,心身都“软弱”得无力、无助。

  柔软二字,虽非十足地恰如其分,但自以为是这部书的“亮点”,特色。柔软,意味着温婉和细腻,丰盈。这是当代多数女xing作家共有的优点,所不同的是,可以的温婉根基是湖南女子血脉里那根深蒂固、充满野xing的张力。这样的说法似乎是矛盾的,但请不要忘记,越是矛盾的结合体,越能闪耀出繁复的光芒。

  或许这么说太过空dòng,我不妨将譬喻形象点:退役已一年的足球大师齐达内,其一招一式都是剪去枝蔓的艺术,小细节的处理细腻到可以在邮票上跳舞,却不妨碍他必要时“大动gān戈”,大刀阔斧地大显身手,如2002年欧冠决赛上,他石破天惊抽出一记传世不朽的“天外飞仙”,便是例证。这有点类同武林高手间的斗才比艺,内力为上,招数为末节的至真之道。

  文字值得欣赏,作品也就有了愉快阅读的保障。掩卷而思,我蓦地惊奇于脑海中最挥之不去的竟然是女主人公旨邑收养的那只小狗,阿喀琉斯,它在死亡线上被旨邑救起,最终报答以生命,让主人有了迦叶般微笑顿悟的前提。那对因为母亲潜意识里对业障过往、虚无未来qiáng烈的恐惧与逃避,在尚未成形之前即被扼杀的小天使,有了“阿喀琉斯”做伴,天堂应不寂寞。

  是的,与天堂相比,人间充满了虚妄、不安与罪恶。其实,更多的时候,我毋宁相信是彼此天堂差异落成的能量,才分裂出无法弥合的伤害。旨邑的天堂其实很简单,一个值得去爱的伴侣,包容一点点撒娇,一个可以容纳母xing的对象,营造一点点温馨……水荆秋的天堂也不复杂,维系“名存实亡”的伉俪之qíng,同时亦难以割舍红颜知己慰藉核心意识的放纵。二者本无毒,可就像糖jīng遇上jī蛋,一旦混合,就成为了剧毒。

  也许高原上那场劫后余生的邂逅,那种完全抛弃理xing的所谓的làng漫方式,催化了悲剧的诞生,最终无法收拾。我始终相信,旨邑之所以一度愿意将身体和灵魂统统托付给自己也明知不可托付的水荆秋,并非她愚蠢或滥qíng,她仿佛在生死刹那间看到梦想的一切,却不曾(似乎更应该是逃避)去分辨那是否是海市蜃楼。否则,如何解释她对水荆秋容貌的模糊,以及对从未照面的梅卡玛近乎偏执的嫉妒?嗬嗬,她,爱上了适意的幻梦,却堪堪从现实中来寻找对应客体,展开堂吉诃德与风车的决战,并狠狠刺伤了自己:这尤其表现在她一度渴望怀孕,却在怀上双胞胎后把孩子打掉这一段复杂且矛盾的心路历程。

  但是,她是一个女人,值得可悯。如同王熙凤,甚至如Mercedes。

  把水荆秋放到显微镜下看,只能让人反胃,我不知道可以塑造这样一个人物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qíng。说现代人的“道德”随着“jīng英”而沦丧丝毫不假,许多自懂事起就在学校一步也未离开,并一路走到社会金字塔顶端的人,其物质之获得似乎并没有跟上他们的地位。每当看到那些“粗庸无术”的“土佬儿”靠投机下海一夜bào富,从此挥金如土、拥红簇绿,肆意“享受”人生的时候,他们一面明明白白鄙而视之,一面偷偷摸摸嫉妒到咬牙切齿,痛恨老天爷不开眼命运之神偏心眼,竟然分辨不出谁才是“天之骄子”了。我简直觉得,如果说窦娥的冤气可以直冲云天使六月飘雪的话,这些道貌岸然人物的怨气大略足够折腾一出沧海变桑田了。所以,水荆秋在得知旨邑怀孕之后的作为不但在“qíng理之中”,甚至有了“非此不可”的嫌疑。这种人,一旦撕破脸皮,其心理龌龊程度,恐怕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化境。想着想着,我浑身已起jī皮,再次深切体会到“毛骨悚然”的含义。

  简单说吧,有一个成语叫做“恼羞成怒”,归根到底就是“面子问题”,你胆敢伤及其脸面,对不起,他就要取你的xing命。万劫不复。

  很多时候,很多文学作品,当一个形象走到了一种极端,必有另一个形象走在另一种极端。《道德颂》里与水荆秋互相烘托的,自然应该是“痛恨”“知识分子”的谢不周。这个不孝不悌、荒yín好色、张口“JB”闭口“老夫”的流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称呼他为社会渣滓也一点不过分),竟然是这本书中最惹人喜爱,且足以在结束时大把大把赚取读者眼泪的人类角色:另一个的“阿喀琉斯”呢。不要摆出一副假道学的脸孔说这是一种悲哀,谈不上的事儿。他是活透了的人,人生这台戏,唯有此辈方可赞誉其演技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宁爱真小人,不受伪君子”,你可以认为它是俗话、老话甚至废话,但你绝对不能不承认它是真话,是用了五千年的经验才积累出来的大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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