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刀之阳面_麦家【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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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老为难地说:“我们小组现在只有四个人,而且两个是女的。”我想,其实是五个,还有刘小颖的丈夫陈耀。不过,陈耀已经废了,有名无实,甚至成了我们的负担。我们小组最近确实是多灾多难,步履维艰。

  王天术gān脆地说:“人不在多,在于jīng,在于位置。所以把这个任务jiāo给你们小组,是因为有你。”他说的是我,“现在我们只有你是可以接近他的。当然,你们的人手是少了点,我再给增加两个怎么样?”他起身走到门外,进了隔壁,没多久又回来,后面跟着刚才接待我们的那个伙计。王天木把他介绍给革老和我,“秦淮河,是我的老部下,给你们啦。”又对革老说,“认个徒弟,让他跟你学针灸吧。”然后笑着对秦淮河说,“还不快叫师傅。”

  秦淮河恭敬地叫了声“师傅”。

  简单相认后,秦淮河离去。接着,王天木专门握住我的手,喜滋滋地说:“你身边也要来个人,这可是一号亲自点的将,听说人很能gān,曾多次出色完成过重要任务,是一号最赏识的人,代号叫‘莫愁湖’,这个周末舞会上你们可望一见。”我很激动地问:“人已经到位了?”他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去参加舞会就是了。你会跳舞吗?”当然,我跟静子就是在舞会上认识的。鬼子为了表面上安抚我们这些为他们卖命的人——国人都叫我们汉jian、走狗,常常搞一些所谓的联谊活动,其中每个周末的舞会是主要的活动内容。

  分手前,王特使对我特别qiáng调说:“你这个位置很重要,所以组织上专门给你派来一个搭档。但莫愁湖初来乍到,一时可能还难以发挥作用,这次‘锄自行动’主要靠你了,你要敢于担当,不rǔ使命。”最后他告诉我,我们接头的暗语:莫愁湖向我打听其老乡——我的副处长秦时光,我只要如实回答。同时我还要做的是,去参加舞会时必须别上胸徽。

  一个备受一号赏识的人,将来到我身边,做我的搭档,这本是个好消息。可我离开望江楼时心qíng却是十分沉重,因为我想到,与我要完成的任务相比,这个“未来的人”即使再能gān也是不济事的。我比谁都知道,现在要锄白大怡简直难于上天揽月。可是,特使居然把这个艰巨的任务全压到了我头上——这次锄白行动主要靠我,分明是把革老开脱了。我不知道特使这么给我压担子意味着什么,是对革老不信任,还是准备提拔我?

  说实话,革老绝对是值得信任的,对他的任何怀疑或轻视,都是自大蛮横的,都将对我们的工作造成损失,而对我——以这个任务来考验我,器重我,我只能说,也许双方都会失望的。我身上缺乏革老那种力量,那种特立独行的能力:他有非凡的胆识和狠劲,以及梦一样的组织才能。他是个独立的人,一个世界,而我只是一只手,一个器官,需要放置在一个身体上才能发挥作用。他七岁就开始闯dàng江湖,自谋生路,从小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xing格。我是在一幢沉重的八角楼里长大的,十岁还不敢一个人上街,夜里害怕黑暗,常常把风的声音幻听成láng的呜咽。我忠诚、老实、细心,具有常人没有的忍耐xing,也许可以成为一个上好的哨兵、秘书、副手,但让我来挑头做一件开天辟地的事,我是不灵光的,因为我的手在悬空时缺乏活力。

  这天晚上,我躺在chuáng上跟月亮说了一夜话。

第2节

  舞会当然是在晚上,可我从早上就开始准备这个舞会。我从抽屉里找出了那枚很久没用过的胸徽,它是我结婚时上线送给我的礼物,以前我是日日戴的,自从妻子去世后我不戴了,因为戴着它总是让我伤心。这次与莫愁湖见面,组织上让我戴上它,说明来的人可能是我以前上线的同仁。

  只有少数人知道我有这枚胸徽。

  我戴上它,对着书橱的玻璃照看起来。玻璃里的影像模糊,我转动着身子,试图找一个好的角度,却无意问看见了妻子和女儿的相框。顿时,我心中又cháo湿起来,眼前又浮现出熟悉的一幕——

  一位母亲带着十岁的女儿和七岁的儿子,走在河岸上。

  远处,一艘挂着日本国旗的轮船上,一群鬼子正在赌博。

  鬼子发现了远处岸上正在朝他们走来的母亲和两个小孩。

  有鬼子为了证明自己的枪法,跟人打赌,举枪朝他们she击……

  母亲中弹后把儿子紧紧压在身上,当她正要拉女儿时,枪又响了,女儿应声倒下……

  快一年了,她们只能在相框里和我会面。她们是在回家乡的路上,被几个鬼子当作赌注she杀的……我的女儿、我的妻子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我们……我和我的儿子……当时我不在场,可是我儿子已经七岁了,他已经有记忆和恐惧……是他把这一切告诉了我……天杀的鬼子!你们夺去了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与你们有清算总账的一天!等着吧,我迟早要你们用一千倍、一万倍的血来偿还我妻女的债!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泪流满面。我掏出手绢轻轻擦了擦相框,又把它放回到原处,同时又从玻璃里看见戴在我胸前的胸徽。我想起晚上的舞会,便给静子拨通电话。“你好,哪位?”我听到静子甜甜的声音通过导线钻进我的耳朵里。我没有马上说话。我在咽下泪水,调整qíng绪,把自己变成一个心里有爱和为爱而喜悦的人。

  “喂,你是谁,是深水君吧?”

  “是我,静子。”

  “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是周末,谁会给我打电话,只有你!你在gān吗?”

  “我在跟一个人打电话。”

  “我也是。你想跟她说点什么呢?”

  “我想请她做舞伴。”

  “好啊,我知道,她在等你邀请她呢。”

  我们真的像一对恋人一样,打着qíng,骂着俏,即使隔着好几公里远,依然看见对方甜蜜的笑容。

  晚上,我带着静子,早早地去参加舞会。

  老地方,熹园四楼:白大怡跳过舞的地方。这儿平时是对外营业的,但周末却只为我们营业,门票免费,消费打五折。这是“仁慈的皇军”对我们伪军的款待,可耻的伪军!我一身戎装(戴着胸徽),静子穿的是便服,白衬衫,藏青色的裙子。她身材不是太好,年纪到了,腰际线正在被脂肪涂掉,但穿着紧身的裙子和高跟鞋,反而显得身姿绰约。我其实不希望她打扮得这样有姿态,因为……她不是我的女人,她只是我的工具。对工具,我是不要感qíng的,可如果她老以女人的东西诱惑我,我的感qíng会不会从石头fèng里蹦出来呢?我怕。

  到了八点钟,人越来越多。陆续走进舞厅的男人,基本都是穿制服的军人,以伪军居多,也有少量鬼子。女的,有些是军人,但大多是临时邀来的舞伴。我们常说,别把你的爱人带到这里来,在这里,即使是伊丽莎白同样会受到多面夹攻。舞会其实是qíngyù场,这里的人——尤其是男人——个个色胆包天,厚颜无耻,善于争风吃醋。他们把枪藏在裤袋里谈qíng说爱,像所有光棍男人一样,热qíng洋溢,求胜心切。他们用惯常的花言巧语撩人心魂,有时也使用一点职业伎俩。女人很少在他们面前坚贞不屈。女人——这里的女人——总是有些轻浮和浅薄。他们把攻占的山头一个个带回自己散发着死亡和恐怖气息的寓所,把枪压在枕头下欢度良宵,早晨醒来他们收起夜里的一切甜蜜和qíng爱,开始盘算另一出yīn谋:杀人的yīn谋。野夫把这帮走狗训教得服服帖帖,忠心耿耿,无疑是他的高明。

  因为去得早,我挑到了一个理想的座位,静子嫌它离舞池太近,太吵,太显眼,想换一个僻静一些的位置,被我拒绝了。我想,今晚我就要显眼得让谁都看得见。静子不理解,但这不影响她听我的。有时候我觉得静子真是个好女人。

  和往常一样,舞会总是弥漫着qiáng烈的世俗气,女人个个脂颜粉面,矫揉造作,妖里妖气,男人一个比一个慷慨大方,能说会道,像煞绅士。在一曲曲音乐声中,我将舞池里所有脂面粉脸一一窥视,一张放大的苹果脸引起了我注意,因为她几次旋转着看我,目光亲切温暖。我几次想象她向我走来,坐在我对面椅子上和我秘密攀谈。后来,我发现她目光一下子变得yíndàng,虽然就那么一下,那么一瞬间,但已叫我恶心透顶,好像吃苹果一口咬出了一条绵绵蛆虫。上帝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艳遇。是,那可能是个jì女,在这个舞场上,这样的女人好似饭桌上的苍蝇一样,稍不注意就会停落在你的碗沿上。

  舞会中途休场时,我去厕所方便,回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姑娘,很年轻,很出众,穿一套白色的长裙,在霓虹灯下,耀眼得令人炫目。她正跟静子jiāo谈着,我走过去,她抬头看我一眼,掉头问静子:

  “这是您先生?”声音有点嗲。

  “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静子脸一红,羞恼地说。

  “哦,”她笑道,“对不起,我乱点鸳鸯了。”说着,站起来,让我坐,也许还说了一句客套话。

  我说:“没关系,我在抽烟,想站一会,你坐。”

  她又坐下去,对我微笑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咱们应该是同事,虽然我没穿军装。”

  我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她答:“保安局,电讯处。您呢?”

  我说:“机要处。”

  她倏地站起来,激动地说:“你是金处长吧,幸会!幸会!我姓林,双木‘林’,林婴婴,‘婴’是婴儿的‘婴’。”说着伸出手来。出于礼貌,我轻轻碰了一下她那纤细凉滑的手指,算作是握手。同样是出于礼节,我把静子介绍给她,又惹得她好一阵激动。

  再次坐下来后,她发现静子的手表很好,要求欣赏一下。她得了表,一边欣赏着一边夸奖道:“我一直以为朋友送我的这块表是全南京最名贵的,没想到您这块表好像也很好嘛!”恶俗透顶!我和静子受不了这样的做派,没接她的腔。她还是热qíng有余,还把自己的表摘下来给静子看。静子懒懒地看着,已经有点看得出的不耐烦。

  这时,我好奇的目光透过烟雾向她瞥去,开始我觉得她生得简单,只能说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罢了。我对漂亮的女人向来不太有好感,也许是出于一种妒嫉心理,也许是由于经验的教唆。我相信,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里,总有一天会被他们罪恶地使用。

  但是很快,我发现,这个人的脸上同样有一种梦幻的气息,漂亮仅仅是停留在她表面的浮光,非但不深刻,也许还是错误的。有那么一会儿,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就像看见了风一样的看到了她的目光,同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宁静得几乎是抽象的糙原——不可思议!于是,我贪婪地窥视着她,希望领会她外表的真正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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