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儿子半夜里bào吵不已,我抱着他从卧室哄到客厅。客厅黑着灯,儿子的吵劲立马变成了沉默的东张西望,头使劲地甩来甩去,像要把黑暗撞破。突然,儿子的头一下趴在我肩上一动不动,而且身体在使劲往后扑。我顺势退去,直到门前,而儿子的头依然挣扎着从我肩上越过去,往冰凉的铁门上凑。我以为他是额头发痒,就换过手来,想给他挠痒。这时,我一扭头忽然发现,黑暗中,小圆的门镜像一颗宝石一样亮得耀眼。原来,走廊上亮着灯,而我家里是黑的,门镜是惟一的一孔亮点。我终于明白过来,赶紧试着帮儿子的左眼往那孔亮点上凑,结果儿子十分配合地将左眼贴在了门镜上,双脚欢天喜地地踢打起来。我久久地沉醉在儿子的沉醉中,眼泪一滴滴流下来。就这样,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不过是一粒黑痣,奇妙的黑痣,无关紧要的黑痣。就这样,我对儿子有了第一份感激,感觉像是儿子背着我拿xing命去破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世界纪录,xing命没丢,那纪录自然便变成了我的、也是儿子的大荣大幸了。
我要说的是,这仅仅是开始。
我要问的是,这什么时候能结束?
8.1997年8月28日
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虽然不是兵,但也是流水的一滴。这一天,我流出了已经容纳我17年之久的军营,流到了地方,领取了今生第一张居民身份证。
2005年10-11月写
2008年4月4日改定老师姓沈
曾经有个很出名的刊物,叫《富chūn江画报》。我的少年就是在富chūn江边度过的,县名叫富阳,是杭州的一个卫星城。富阳有所很好的中学,即富阳一中,都说进了这中学,等于就进了大学,每年都有考上清华、北大的。我初中时成绩一般,没考上一中,上的是三中,时间是1978年。当时“文革”刚结束,像这种非重点中学师资力量非常弱,老的失散了,新的还补不上。因为高考是1977年才恢复的,新老师都还在学校读书呢。我刚上三中时,没有化学老师,半个学期都没上化学课,化学课都变成劳动课,打扫卫生。现在看来似乎很荒唐,但那时候整个国家都刚从荒唐中过来,事实上哪里都残留着各式各样的荒唐事。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化学老师是过了国庆节后才来的,姓沈,叫国有,是一个大胡子,年纪快50岁了,但身体很壮实,说一口像新疆人的普通话,有时发脾气时甚至直接用新疆话训人。老师对学生总是有秘密的,但这种秘密最终又总是要被破解的。我或许是最早知道老师秘密的一个,因为我是化学课代表。说真的,我中学时数理化的成绩都很好,最差的是语文,语文中最差的又是作文,每次上午三、四节课写作文,我经常吃不成午饭。因为jiāo不了卷,等我jiāo卷了,食堂已经没菜了。后来我的语文老师听说我在写小说,风趣地说:麦家写小说,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篇小说。可想我的作文已经差到何等地步,都已经叫人看扁了!
不过,我想我的化学老师肯定是不会这样看扁一个同学的,他是一个好得你无法想象的老师,我后来一直在想,我能遇到这么好的老师,实在是我人生的一大幸运和财富。沈老师在我们中学其实呆了很短时间,不到两学期,来得神秘,走得也神秘。我因为是化学课代表,跟老师有些“私jiāo”,他提前告诉我要走。当时我听了这消息,害怕得浑身发抖,因为我太不希望他走。但我最qiáng烈的希望最后还是留不下他,留下的只是他之于我的“秘密的恩qíng”和“永远的教育”。
这是一个故事,说出来要叫我羞愧。是沈老师走前不久的事qíng,期末考试时,沈老师出的试题非常难,我是考得最好的,实际得分也只有43分。我后来想,沈老师这一定是故意这么做的,他知道自己要走,也许想“教训教训”我们,让我们对学海增加一些畏惧心和上进心,所以把试题出得超常的深奥。这就是他教学、育人的方式,什么都不点破,让你自己去想,去感受,去体会,去成长。他在课堂上讲课也是这样,他讲他的,你听你的,完了不做题,没作业,也不回答具体的问题,你问他某道题怎么做,他总是让你回忆一下他在某堂课的某一段的讲解什么的。他经常说,学来的知识是糙,思考出来的知识是树,反复qiáng调我们应该在头脑里种树,不要种糙。我相信,我们班的同学在他的为期短暂的教导下,在头脑里没有少种树。但那次考试,树也都变成了糙,因为太难了,狂风bào雨式的难,所有的人考得都哭丧了脸。大家从教室里出来,在走廊上看标准答案,都傻了,没有一人笑的。
不过,我似乎有了“笑”的机会。因为我是课代表,最后帮老师收卷子,后来又一道回去,在回去的路上,有位副校长突然喊沈老师去做个什么事,沈老师临时把寝室钥匙和试卷一同jiāo给我,让我帮他拿回去。一路上,我都在紧张得不知所措……不用说,我在为什么紧张,老师给了我“笑”的机会,“妙手回chūn”的机会。试题有30分的选择题,如果想改一下简直是易如反掌。我至今不知道,沈老师这么“大意”是有意在考验我呢,还是出于太信任我对我不设防了,还是他真的是疏忽大意了。总之,老师给了我“机会”,我也没有放弃这个“机会”……当天晚上,沈老师就找到我,以他的方式教训了我,就是:责令我亲自撕毁试卷,并让我独脚站在凳子上,直到摔下来为止。我站了大概有10分钟,他在旁边一句话没说,只是坐在椅子上看书,静静地看书,静得跟地球即将要爆炸似的。我哭,他不准;我认错,他也不准;等我从凳子上摔下来后,他问我有没有摔伤,发现没伤后他冷冷地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我哭着不走,他推我走,他说他不需要我的眼泪,让我把眼泪都留给我自己,留存在心里。其实,沈老师批改试卷时,看我得分如此之高:67分,就怀疑我做了手脚,再细致看我的卷面,“回chūn”之处一目了然,心里也就明白了。
我以为这事qíng才开始,因为正常的话这肯定要报告给班主任,做行政处理。但多少天过去了,直到后来老师说他要走了,学校也没处理我,似乎也没人知道。老师后来也没再提起这事,连暗示也没有,好像这事不曾发生过似的。只是他走后很多天,我突然收到一封发自上海同济大学的一封信,最后落名是沈老师,上面这样写道:你那次考试实际得分应该是43分,这本来已是全班最高分,但你的愚蠢让它变成了负分,我希望这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封信,我至今还珍藏着。但沈老师在哪里,我至今也不知。
1987年,我曾经专门去上海同济大学找过沈老师,但那时他已经离开学校,据说是去了美国。也就是那一次,我从老师的一些同事那里才真正了解到老师的一些过去。沈老师其实是同济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但“文革”时候,学校的一位女生莫名自杀了,这女生平时跟沈老师接触稍稍有些“非常”,有人因此诬告是沈老师害了她,学校就决定要处理他。沈老师的智慧告诉他,与其任人宰杀,不如“畏罪潜逃”,留下一条命日后还有清算之时。于是来个“一走了之”,去了新疆,埋名隐姓地生活了近20年。“文革”结束后,他斗胆回到内地,临时在我们中学呆了一阵子,后来事qíng端正了,平反昭雪了,他自然又回到同济大学当了老师。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沈老师的努力,但始终无果,但老师却给了我太多太多的“结果”。
我还会继续寻找我的沈老师,本文也是我寻找沈老师的一种方式。
但愿我会找到沈老师,让我有机会告诉他:我深深地想着他,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深思越发变得qiáng烈而真切!
2004年3月17日
在我的味觉里,有关兔子和青蛙的味道是空白的,因为我从来不吃这两种动物。不吃青蛙纯粹是出于反感,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软塌塌的东西,似乎还没有血,皮质滑唧唧的令人发腻,吃起来又那么烦琐,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坨ròu可以大胆咀嚼,囫囵吞下。不吃兔子的原因要复杂一些,一般我总是以我属兔之由来搪塞各种发问。这也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根本的,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我怜爱这种动物。
我以为,众动物中兔子是最让人怜爱的,它娇小,活泼,gān净,安静,不烦人,也不伤害人,包括其它动物。在兔子身上,你不可能找到一样攻击或者报复的武器:没有狗的láng牙,没有猫的虎爪,没有牛的斗角,甚至连jī、鹅的喙也没有。因为没有翅膀,所以不能如鸟凌空而逃,因为不识水xing,也无法像鸭子一样落水而遁。应该说,在动物世界里,它绝对是弱小一族,它惟一见长的是比较警觉,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小聪明:不是有狡兔三窟之说吗?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符合实际,即使符合,那也是野兔们的事,我见到的兔子都是被关在笼子里,吃着青糙,要么等待着有一天任人宰杀,要么是浑身的皮毛被拔了个jīng光。下场是极为不妙的,但是你看看它们的神qíng,依然是那么天真、活泼、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怨恨和恐惧。在所有动物中,我相信兔子是最无私无畏的,从它满目的机警里,你可以想见它并不愚笨如猪,它对自己生存危机有充分的认识。但它没有因此变成老鼠:机警而怯懦,它的机警里没有一丝怯懦。大凡弱小的动物,长相都比较猥琐,不是一身黑,就是一身臭,惟独兔子,洁白得跟个天使一样,而且还竖着两只天真、可爱的耳朵。我总觉得兔子的两只耳朵应该变成两只角,这样它可以斗争,哪怕是象征xing的斗争。但兔子似乎是瞧不起斗争的,即便在屠刀面前也不作声嘶力竭的抗争,顶多叽叽叫两声而已。我见过兔子被拔毛的样子,我想象那一定很痛苦,是一种受尽折磨的痛苦。如果这份痛苦落到一只猫或狗身上,它不弄你个天翻地覆才怪呢,没准还叫你伤痕累累。但兔子却安静得出奇,默默地承受着折磨,作出的惟一反应只是耷拉下天真的耳朵。它也许知道,这时候再天真就荒唐了,这也说明它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受折磨,只是无奈而认命罢了。
我是个柔弱的男人,心中不乏水糙一般柔软的温柔,对弱小的东西一向富有同qíng心。兔子不但弱小,而且还有诸多惹人怜爱的品xing和长相,所以我格外怜爱它。尽管我知道它的ròu质非常香美,但实在是无勇气去品食它。有人因此说我是傻乎乎的。也许吧。不过,我想如果一个人心若止水,那么聪明又有何益呢?
2000年4月31日
我的童年是在浙江富阳的一个叫蒋家门口的乡村里度过的,那个村庄很大,有孙权故里龙门镇一样复杂得像迷宫一样的弄堂,也有大村庄特有的丰富的民间文学。村庄里的大部分老人都是不识字的,但说起祖宗八代、乡里乡外的奇闻轶事,不乏行家里手。祖上的人qíng故事似乎也就这样代代传承下来。这些故事中有两个耀眼的主人,一个是徐文长,再一个就是于谦。他们的故事几乎每一个老人都会讲,不同的老人讲着不同的故事,或者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就这样,两位历史老人就像我祖上的两位先人,虽然见不了面,但总觉得时刻都在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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