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_麦家【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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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肥原目送老鳖远去,心里莫名地对他生出一种好感。他感激这次相逢。换言之,他感激老鳖适时而来,使他有机会加固了整个架子,确保了老K、老虎之流最终坐以待毙的下场。

  三

  刚送走老鳖,肥原还在门口遐思,王田香突然跟个鬼似的从他身后冒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才不是在树林里吗,何时进了屋?原来王田香看见老鳖被小兵带回屋,估计是肥原有请。他不敢贸然从正门回来,而是绕到后面爬窗进来的。刚才肥原和老鳖的闲谈,以及与胖参谋演的双簧戏,他在墙外都听到了,这会儿肥原该听听他说的。

  王田香说,半小时前大门口的哨兵给他打来电话说,他刚放进来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是他们部队营区的清洁工。王田香想,这不就是老鳖嘛,就出去盯他。老鳖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bào露,背后长着大小好几双眼,他在外面象征xing地转了一下就直奔后院。后院平时都没有人影的,来收垃圾岂不是鬼话?王田香盯着他,心想这家伙真是够冒失的。

  他进了后院就直接去了西楼?

  差不多。

  不要说差不多,是不是?

  王田香犹豫着说:他在路口张望了下,便去了西楼。

  肥原又问:是你叫哨兵不准他进楼的?

  是王田香担心自己做错,说得小声又迟疑,马上又小心地解释,我不知道你要见他,不敢放他进去。

  当然不能放他进去,肥原不怪罪他,反而表扬他,那边人多嘴杂,万一叫他看出什么,不成了脱裤子放屁,多事了。但肥原怪罪自己,认为他太早地让胖参谋去喊老鳖,喊早了!他批评自己,现在我们难以判断,老鳖到底是本来就打算过来的,还是被我喊过来的。

  这有什么不同?

  这大不同了,肥原不乏卖弄地说,如果我不喊他,他直接走掉了,我就此可以马上放掉一个人。

  谁?

  顾小梦。

  肥原分析,老鳖今天之行的用意概不出二:一是求证假qíng报之虚实;二乃见机行事,看能否与老鬼取得联络,能联络最好,不能则罢。就是说,两者以其一为主导,其二则是顺手牵羊的事。

  为什么?肥原自问自答,你们不是在他身边泄了密,让他有幸在路边拾到重要qíng报老鬼在这里执行公务。可毕竟是耳听无凭,怎么踏实得了?要眼见才能为实嘛。于是他专程而来,打探虚实。假如他只去对面楼里打探而不来这边,你会怎么想?看王田香一时答不上,又问他,你丢消息给他时,你说了老鬼就在哪栋楼里吗?

  没有。王田香果断地说。

  那么肥原想了想说,假如他只去对面打探而不来这边,说明他事先知道老鬼就在那边。可你们没说他凭什么知道这个的?谁告诉他的?只能是老鬼家属。顿了顿,肥原加快了语速,老鬼家属来过这里,知道他们住在那里。老鳖本该不知道的,要知道了必定是老鬼家属告诉他的,这足以说明老鬼家属一定也是共党。但是那天顾小梦家来的是管家婆,饭都没吃就被我打发走了,根本没来这里。所以,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排除顾小梦。

  但是现在不行,现在老鳖还没有走到岔路口便被胖参谋喊过来了,所以你无法判断老鳖究竟是属于被喊过来的,还是他本来就准备过来的。说来说去,是喊早了,也许只早了一分钟,失去的却是一大片地盘推理余地。

  王田香看肥原沉浸在惋惜中,劝他: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吴志国就是老鬼,还要这些推理gān什么。事到如今,什么过头的话都说了,骂了,毒手也下了,他是害怕吴志国不是老鬼了。

  肥原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gān我们这行的证据是第一,我们现在认定吴志国是老鬼,就因为我们掌握着确凿的证据他的笔迹。但这个证据只能证明他是老鬼,不能证明他老婆是不是同党。再说,该到手的证据,由于自己考虑不周,弄丢了,总是很遗憾的。

  这似乎说到一种职业jīng神,肥原谈兴大发:打个比方说,两个人下棋,即使输赢已定,但你还是应该下好每一步棋。这是一种习惯,也正是这种良好的习惯,才能保证你当常胜将军。今天我是糙率了一点,走错了一步棋,本来不该这样的。

  肥原确实感到很遗憾,缠着这件事说不完地说便是证据。他叹了口气,又说:话说回来,其实我们现在很需要这个证据,吴志国不肯招,这也说明我们掌握的证据不够,起码他认为还有抵赖的余地。如果证据一个个的多了,他还能抵赖吗?敢吗?

  王田香说:他赖只有活受罪。

  你昨晚对他用刑了?得到王田香肯定的答复后,肥原又神秘地问他,你就不怕他不是老鬼吗?

  你怎么有什么新qíng况吗?王田香心里一下长了毛。

  没有。肥原笑,是和不是,该打还是要打,我同意的,你怕什么。

  我不怕,王田香又硬了脖子,怎么可能不是他,肯定是他。

  这时门口哨兵打来电话,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老鳖没有走!他不走gān什么?难道还住下来不成?当然,住是不可能的,他不会这么傻。他很聪明的,去厨房转了一圈,认了一个人,看上去两人倒蛮亲热的,可能是老熟人。但也不一定,那人是火头军兼做食堂卫生,跟他是半斤八两,一路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半斤八两刚认识也可能打得火热的,何况老鳖主动帮他gān活:劈柴。劈得挺起劲的。

  他暂时不会走了,肥原作出判断,他要等吃过午饭才可能走。

  他想和老鬼取得联络?王田香问。

  对。肥原说,他一定已经从火夫那边探听到,这些人在外面吃饭。他觉得有机会与老鬼联络上,就决定不走了,等着吃饭,趁机跟老鬼联络。

  怎么办?王田香指指吴志国房间,要让他去吃饭吗?

  四

  要!

  当然要!

  肥原分析,现在老鳖肯定不知道自己被监视,同时又急于想与老鬼取得联络,所以只要老鬼在他面前露面,他一定会设法跟他联络。起码会有试图联络的迹象,有动静,有反应。不用说,跟谁有反应,谁就是老鬼。

  确实,老鳖现在的身份是明的,想与老鬼联络的心思也是明的,联络时可能有的一举一动也是明的哪怕只是挤眉弄眼,装怪猫叫,在老鬼周围瞎打转,乱晃悠,一切都在严密的监视中,漏不掉,瞒不住。可以说,现在的老鳖实际上就是老鬼的试纸,晴雨表。吴志国说他不是老鬼,到底是不是,拉出去给老鳖看一看就能见分晓。用肥原的话说:正面攻不下,可以从侧面攻。

  但打开门看了吴志国的样子,肥原知道完了,他的计划泡汤了。一夜不见,肥原已不认识吴志国了,他成了一个活鬼!光着上身,外衣内衣都被卷起来,反套在头上,背脊上足以用皮开ròu绽来形容。下身,皮带被抽掉了,外裤耷拉在胯下,内裤上血迹斑斑如果是女人的话,一定会使人想到刚被人qiángxx过。肥原本能地往后退,吩咐王田香把他收拾一下再带出来。他没想到王田香下手会这么狠!

  带出来的吴志国也没有雅观多少,佝着腰,跛着脚,走一步,颤一下,像从战场上下来的败将。脸上倒没什么明显的青包或创口,这要归功于王田香及时把他的衣服套在他头上(这样可免于四目相对,也不会吵着肥原),但牙chuáng可能是被枕巾撑脱了,嘴巴始终闭不拢,呈O型,嘴角还挂着两行血迹,看上去一副凄惨的痴相。肥原甚至没看全一眼就挥了手,不看了,叫人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有个申诉机会,又被取消了。吴志国不从,挣扎,嘶叫,不肯回房间,向肥原喊冤。肥原走到他跟前,淡淡地说:不要叫,再叫我就叫人再堵住你的嘴。

  吴志国看胖参谋手上捏着刚从他嘴里拔出来的枕巾,随时都可能再塞回去,乖乖地闭了嘴,等肥原发话。

  肥原问他:刚才没睡着吧,该知道有人来看你了吧?

  谁?吴志国一头雾水,或者说是装得一头雾水。

  老鳖啊。

  老鳖是谁?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什么老鳖

  肥原打断他:别装了,老实说本来想给你个机会,让你们见上一面的。但你这样子怎么行,老鳖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已经被我们抓了,打了,我们还怎么抓老K嘛。所以,不行,你还得回房间去待着。

  吴志国看王田香已经要上来架他走,急忙闪到一边,紧急呼叫:肥原长,我不是老鬼我不认识他什么老鳖你听我说可惜说不了了,因为王田香和胖参谋已经揪住他,捂住了他的嘴。

  总的来说,肥原觉得他和老鳖是没缘的,好好的送上门的两个机会,均失之jiāo臂,无缘享用,还弄得忙忙乱乱的,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心里一烦,口里也渴了,他决定上楼去泡杯茶喝。另外,还要吃药呢。

  吃了药,肥原没有马上下楼,而是立在廊窗前,一边专心呷着茶,一边望着窗外。阳光把对面的西楼照得格外明亮,每一块窗玻璃都闪闪烁烁的,仿如整栋楼都在细微地动,像有无数的蚂蚁在搬它回家。肥原想,他们都希望回家呢。又想,他们也快可以回家了,只需吴志国一个字:招!

  可吴志国这样子哪是招的样?他是准备赴死的。死也不招,让你结不了案让你再怀疑别人让你制造冤假错案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样想着,肥原对吴志国的恨变得越来越qiáng烈、清晰,随之头脑也变得灵异、清晰起来,一波一波的思cháo接踵涌来。

  就这样,肥原获得了一个灵感,顿时拔腿往楼下走去。

  五

  肥原来到西楼,与各位开了一个小会。

  会上肥原坦诚相告,他已经掌握确凿证据,证明吴志国就是老鬼。大家要说,既然抓到老鬼了,gān吗还不让我们回家?肥原微笑着,和颜悦色地说,要回的,应该回,只是按程序还要耽误一下。什么程序?吴志国招供的程序。现在我也无需跟各位隐瞒,说句老实话,虽然铁证如山,但吴志国还在做梦,不肯招供。他摇摇头,显出几分气恼的样子,这就是他的不聪明,也可以说是太聪明,自作聪明!结果肯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活受罪,作践自己的身子骨。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他到了地狱还在做上天的梦,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愚蠢?愚蠢到家了!但是话说回来,他不招供,这事qíng就没完。这是个程序问题,像文章做完了,总要落个句号。我们现在就在等他画一个句话。

  说到这里,肥原停顿下来,环视各位。看顾小梦yù言又止,他鼓励她:你说,小顾参谋,有什么话,随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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