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_麦家【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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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看上去的静声安然中,裘庄已经被搅翻了天。尤其是后院,两栋小洋房已经被捣鼓得千疮百孔。gān什么?当然是寻宝!鬼子之所以qiáng占裘庄,目的就是为了寻宝,只是派这么一个书生来gān此营生,也许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然而转眼几个月过去,但凡想到的地方都找寻了,竟连根毛都没找到。

  那是次年端午后的事,其时暑意正浓,夫妇俩经常吃了晚饭,牵着láng狗去湖边散步、遛狗,日落而出,月升而归。那个晚上,暑热腾腾,他们迎风而走,走到了钱塘江边。返回途中,夜已黑透。行至一处,一只停靠在湖边的乌篷船里突然蹿出四个持刀黑汉,朝他们举刀乱砍。夫人和láng狗来不及惊叫声落地,便快速成了刀下冤鬼。想不到的是丈夫,貌似一介书生的文气男人,居然凭着一把折扇,左挡右抵,叫四把刀都近不了身。后来他挡退到湖边,见得机会,纵身一跃,没入湖中,终于在黑夜的掩护下,逃过了杀身之祸。

  事后发现女人身上挂戴的金银首饰一件不少,足见案犯行凶并不是为了劫财。侦查现场,凶手在逃逸前似乎是专事收拾过的,线索全无,只从死掉的láng狗嘴里觅得一口从凶手身上咬下来的皮ròu,可能是连凶手也没想到的。可皮ròu无名无姓,不通灵xing,既不会说也不会听,哪破得了案子?

  案子不破,等于是还养着杀手,万一杀手以后使枪呢?这么想着,寻宝的事qíng就这样结束了,一行人悄然而去。

  

  当初一行人来时,裘庄亦庄亦园,处处留香,而现在园内屋里,处处开膛破肚,伤痕累累。因之虽则鬼子走了,也不见有人来抢占裘庄。最后让骑兵连的十几匹种马占了便宜,它们在如此华贵的地方生儿育女,似乎意味着它们的后代注定是要上战场。

  1940年3月,汪jīng卫在南京成立伪国民政府。之前几个月钱虎翼出了大名,大报小报都登着他的名字和职务:(伪)华东剿匪总队司令。不过杭州人都叫他是钱狗尾,因为他卖掉了骨头,带队从山里出来,做了日本佬的狗。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三子造了反,又盗又炸了狗司令的弹药库,带了十几个亲信失踪了。

  作为小三子的前上司、苏三皮的前兄弟伙,钱虎翼,或者钱狗尾,自然晓得裘庄藏有宝贝的秘密,并自信能找得到,因为有苏三皮呢。钱虎翼做了狗尾巴,官兵跑掉了大半,用人也不讲究了,凡来者都要,哪怕是苏三皮这种烂人。何况苏三皮拍着胸脯对他信誓旦旦:一定能找到裘家密藏的财宝。所以钱上任不久便废了养马场,把庄园收到伪总队名下,出资进行翻修,实质上也是为了寻宝:一边修缮一边寻,免得被人说闲话。

  其实苏三皮知道个屁!财宝迟迟没有显露,修缮工作因此扩大了又扩大,做得尤为全面、彻底,最后连屋顶上的琉璃瓦都一片片揭了,换了,地上的树木也一棵棵拔了,易地而栽。修缮一新,总不能弃之不用吧?于是前院做了伪总队军官招待所,茶肆酒楼一应俱全。后院两栋小楼,伪司令占为己有:西边的一栋做私宅,住着一家老小;东边的一栋有点公私兼营的意思,楼上住着他豢养的几位幕僚,楼下是他们密谋事qíng或行丑之地。

  事实上在一个曾经赫赫有名的色qíng场所开办招待所,是注定要死灰复燃的。

第十五章

  很快裘庄又是美色如云、酒色泛滥,再现了过去的糜烂。和过去不同的是现在来这里的嫖客都是一身戎装,伪军、皇军都有。天不怪地不怪,只怪姓钱的命贱如狗,沉不住高官厚禄,享不了福寿。他惬意的日子刚开始不久,准确地说是一百二十一天,结束的步伐便在一个黑夜杀气腾腾地大驾光临。

  1941年元月22日,一个隆冬深夜。裘庄后院,东西两栋楼齐遭暗袭。伪司令钱虎翼一家老少九口,连同钱秘密豢养的两个亲日幕僚和三个临时上门来服务的jì女,共十四人,被悉数暗杀。

  死者的血分别从两栋楼的楼上流到楼下,又沿着台阶淌到屋外,钻入泥地里,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后院的空气里都浮沉着一股膻臭的血腥味。

  谁gān的?墙上有血诗为证:降日求荣该死荒yín无耻该死杀!杀!杀!

  分明是抗日反伪的志士仁人gān的。

  诗抄落在伪司令设在东楼会客室的墙上,用的是伪司令案台上的毛笔,蘸的是狗司令流的热血。白墙红字,分外醒目。

  不知是谁看出来的,说这是小三子的字。小三子自幼习画,写得一手书法好字也在qíng理之中。小三子在画界混迹那么多年,画了那么多画,要找他的字也非难事。便找来了小三子的字。便招来了一路行家验证。行家确认,这就是小三子的字!

  一时间小三子声名大噪,包括两年前在湖边刺杀洋鬼子夫妇的义举,也一并记在了他的英名下。但无人知晓,此时的小三子身在何处。

  细心的你一定已经猜到,小三子必定就是老虎同志,也就是今天的靳老,时任中共杭州地下组织的领导人。还有王田香,其实就是苏三皮。

  两人后来都改了名姓,小三子改,是为了掩护,是地下工作的需要;苏三皮改,是因为他想割掉泼皮这根烂尾巴,让人忘记他造孽的过去,至于改成王田香,是因为这听上去更像个日本佬的名字。好在他的后人,我感觉有点出污泥而不染。他的女儿王敏告诉我,她家里至今没有一样日货,之所以这样做(有点偏激),是想替她父亲还债。我问她为何不改姓苏,她说就是要记住父亲的耻rǔ,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她哥哥取名王汉民,这份心qíng就显得更明显了。王田香于1947年以汉jian罪被处决,他的耻rǔ其实不光是他子女的,而是所有中国人的。

  裘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小侄女,其实就是老汉同志。靳老说,老汉嫁给钱虎翼根本不是他和老管家的主意,而是老汉自己决定的,她那时就已经是中共地下党员,是学校老师发展她的。当时钱虎翼的部队正在浙赣jiāo界的山区围剿红军,形势十分严峻,组织上急需有人打入钱部,获取相关qíng报。在没有合适人选的qíng况下,老汉同志主动请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cha到钱虎翼身边,为后来红军突破围剿、成功转移立下了奇功。由于老管家的关系,老汉跟靳老接触比较多,一度曾动员靳老加入共产党,却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如愿。靳老说,日本鬼子占领杭州后,钱虎翼率部逃到浙西山区,厉兵秣马,号称要准备伺机反击。他那时一心想打回杭州,夺回家业,认为加入共产党对他没有意义,所以一直没有加入。没想到后来钱虎翼居然带部向日伪政府投降,他便起了义,带上他的亲信潜回杭州,组建了一支锄jian队,无党无派,独树一帜,专杀鬼子汉jian。直到他带人暗杀钱虎翼一家人后,有一天老汉找到她,经过工作,把他的队伍纳入新四军,并让他当了杭州城地下工作的负责人。

  说起老汉,靳老不时发出感慨,认为她是第二个李宁玉,两人都对党无比忠诚,是广大地下工作者的学习榜样。当然老汉是她的地下工作代号,她的名字叫林迎chūn,浙江富阳人,生于1920年,牺牲时才二十二岁。靳老今年八十九岁,现在用的名字是抗战胜利后取的,叫靳chūn生。至于他父亲藏的财宝,靳老说至今都没有找到。他认为财宝肯定是有的,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

  这里再说说肥原。其实,肥原就是几年前那个来裘庄寻宝不成反倒丢下一个亡妻的洋鬼子。再往前说,二十年前,肥原是大阪《每日新闻》社驻上海记者,曾以中原的笔名,撰写过一系列介绍中国文化和风土人qíng的游记、通讯。

  1914年,肥原的祖父从厦门搭船去台湾,准备由台湾返回故里,不料船沉人亡,葬身大海。其在上海租界谋事的几位生前好友后,在租界公墓为他买了三尺地,修了一座衣冠冢。次年肥原的父亲带着他来到上海,为亡人扫墓接魂。父亲带着亡人缥缈的魂气返回日本,却把年少的儿子永久地留在了huáng浦江畔,陪伴祖父的亡灵。时年肥原年仅十三岁。他寄宿在祖父生前的好友家里,读汉语,说汉话,汉化得比汉人还要汉人。

  1921年chūn肥原在复旦文科师院的学业临近毕业之际,接到了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烫金聘书。几年后他的真实身份已不再是什么记者,而是日本陆军部派驻中国的高级特务,有严密的组织、严明的纪律和明确的任务:窃取中国的军事qíng报,为大和帝国陆军踏上辽阔的陆地探路铺道。

  1937年8月的一天,一百二十七架喷气式飞机从停泊在沪淞口海域的出云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直飞杭州,投弹无数。大家都认为在敌机的轮番轰炸下,西湖岌岌可危,在劫难逃。殊不知轰炸结束了,西湖竟安然无恙。八百亩水域,周围数十处景点景观,由始及终未见一枚炸弹惊扰。

  是哪方神灵行了如此盛大的恩典?杭州人要刨根问底。但挖出来的神灵却是一个恶鬼,叫松井石根,时任淞沪战区日方总指挥官,日后将出任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官。那个夏天,他枯坐在泊于沪淞海域的出云号航母上,杀气腾腾地开动着杀人机器,疯狂屠杀了数十万中国军民。

  似乎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恶魔会施恩于西湖。但事实就是如此。据史载,在松井纠集了上百架飞机准备对杭州实施轰炸的前夕,一位当时著名的日本记者突然拜访了他。此人和松井密谈的结果是,使松井命令空军在行将付诸轰炸的杭州战区图上,用粗壮的红笔画了一片禁炸区。红线几乎是沿着西湖弯曲的岸线游走的,红线之内包括了整潭西湖和周围的主要名胜。松井还在红线内留下权威的手谕:蔚蓝之中,有帝国美女,禁炸!违令者军法处。

  不用说正是这条附有手谕的红线,像孙行者用金箍棒画圈护师一样保救了西湖。而那个突然造访松井的著名记者就是肥原。

  不必怀疑,证据确凿。自第一次游览后,肥原就对杭州念念不忘。gān上陆军部的特务公差后,每逢夏季,他总带着年轻的夫人来杭州,一边读书一边游山玩水。游山玩水也是履行公务,看的听的都可能是qíng报,可以报国尽忠,也可以换到大把的票子,真正是百里挑一的好差使啊。八一三战役打响时,肥原正和爱妻一起在杭州西湖边避暑热。忽有一日,肥原突然接到上封通知,要他尽快带人带物离开杭州。他马上猜测杭州要有战事了。果然肥原回到上海,即从上级那边得到消息,新任的司令官松井石根已经下令,要轰炸杭州。

  猜测一经证实,肥原备感失落,在他看来只要攻下上海,杭州将不战自降。他向上面每月一报的《战略分析报告》中,几次都是这样预言的。现在看来,新任的长官松井石根并没有重视他的预言和好意。松井也是个中国通,在华时间长达十余年,对中国之通晓程度可与肥原一比。正因此,淞沪战争打响后,因年岁已高而退出现役的他又被召回现役,出任上海派遣军司令官。但毕竟时隔多年,对沪杭之间的新形势、新格局和现代关系,肥原自断比松井知之更多、更深、更准。他执意要见松井,试图说服他。于是,便有了如前所述的,肥原和松井在出云号航母上的历史xing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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