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写给警察的匿名信,正是出自我之手。
可我举报的尸体并不是陈qiáng的,而是阿布的父亲。那时候我对客房窗户下的那口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偷偷取了阿布母亲藏在柜台里的钥匙,一个人半夜打开了盖在井口上箱子的锁。起初只以为井里是长乐客栈的镇店之宝之类的宝物,打开后一看,一团衣物漂浮在井水上,仅仅凭着月光我看不清衣物下到底是不是具尸体。好奇心重的我,决定试探一下阿布和他的母亲。
我和阿布关系一度甚好,从他那里知道他父亲出走时几乎没有带走任何衣物,就算是私奔,也不至于如此匆忙,说是被人追杀倒有可能。
于是,我寄出了第一封匿名信,告知警察可能会有命案。
我故意在吃饭的时候,问起了阿布父亲离家出走时候的衣着,阿布母亲明显紧张,回答得也是语无伦次。我看见她偷偷在柜台后检查井锁钥匙,因此肯定那口井里一定有问题。
随后,我寄出了第二封信。
谁知,警察在井里没有找到尸体,连我看见过的衣物都消失不见了。井水通常和地底的暗河相连,也许水位升降被暗流冲走?如此牵qiáng的推断,只能说,大三时的自己,还很稚嫩。
现在的我,成为韩雨程愿意托付信任的侦探,这源自qíng人林的重重谜团,使我成长为一个以破案为生的人。也许,是为了竺晓凌。
我检查了韩雨程丈夫的所有行李,唯独有一件东西不知为何物。
一捆色彩鲜艳的细绳,我拉了拉它,韧劲十足,承受一个成年人的体重也不成问题。
我的病越发严重,吃药也起不到丝毫作用,我偷偷收起了这捆绳子,实在挨不住了,手头也有个能够结束自己的东西。
yīn郁的天气,yīn郁的树林,所有东西都令人qíng绪低落,心也跟着变得yīn郁起来。
一阵慡朗的笑声回响起来,仿佛归天后的死者们释然开朗。
客栈里响起老板娘的热络招呼声,我才知道,是有新的旅客来了。从声音判断,来的也是一男一女两位住客,女的声音高亢,显得很兴奋,男的声音低沉且少言寡语,似乎对女的无可奈何,两人的年纪也相差不少,没准儿又是一对婚外qíng的孽缘。
“左庶,你和我们一块儿去浅竹内吗?”站在我门口的韩雨程,换了一套登山服。
“浅竹内?”我瞪大了眼睛,虽然知道自己的眼睛总是惺忪无神。
“我和姚远都想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要来这里自杀。听说浅竹内这个地方,从没有自杀者生还的记录。”
浅竹内位于qíng人林的最深处,枝繁叶茂下的土地终日不见阳光,滋生出许多有毒气体,地底丰富的矿藏,会影响闯入者指南针的磁场,很容易就会在浅竹内迷了路。无论是探险者还是自杀者,总之没有人可以活着走出这片土地,连清理尸体的救援者,也不愿涉足半步,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
“你不怕和姚远也被当成殉qíng者吗?”我无意改变她的决定,但希望她想清楚后果。
“真是这样,好歹也算和我丈夫扯平了。”韩雨程轻松笑道,可我看见她的眼角微微发亮。
“开什么玩笑!”我大声说道。
对生命不珍惜的态度,也许是触及了我被病痛折磨的神经,也许是白费了杨成森委托我的一片苦心,使我变得激动起来。
我愤怒的表qíng令韩雨程不知所措,她转动脖子四下张望,想换个话题说说。
“这是你打的结?”韩雨程突然看见了我手里的绳子。
我迅速解开了自己打的柴结,将绳子收了起来:“在我没有调查出结果之前,你千万不要深入浅竹内。”
“其实浅竹内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韩雨程从登山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打印纸,上面记载着浅竹内所发现过的尸体。
至今为止,仅有一次。
四年前,两位地质考察学家前来寻找他们失踪半年的同伴,结果在浅竹内里找到了同伴的尸体,以及两具骷髅白骨。两名地质考察人员因为迷路而活活饿死在浅竹内之中,其中一人的脚有骨折的迹象,另一个人没有丢下同伴而一起饿死。
对于两具白骨的记录相对简单,因为遗骸年代久远,还被林中野狗之类的动物啃食过,所以没有关于死因的诊断。只知道两具白骨的主人乃是一男一女,也许可以称他们为qíng人林的创始者。
这条消息像一把关键的钥匙,在我脑中无数个画着问号的箱子中寻找着匹配的锁孔。
脑壳中一记清脆的“咔嗒”声,我想到了一种可能xing。
浅竹内的白骨,正是阿布失踪的父亲和他的qíng妇。
Chapter 6
旅馆内陈旧的镜子,把我的肤色照得很不健康,灰暗灰暗的。脸上的皮肤像一张风gān的湿纸巾,勒紧了整颗头颅,我越来越像一具骷髅了。两只耳朵比以往显得更加大了,又有几分神似吸血鬼。
尽管采用了保守治疗,没有切除恶xing部位的肿瘤,但癌细胞的扩散速度惊人,正一点一点地蚕食我的身体。药物吃多了,人体产生的耐药xing把特效药的作用降到了最低。在这种可怕的病魔面前,人生仅仅分为大笑着走向死亡和痛哭着走近死亡,但它们都必须经历痛苦的煎熬。
阿布母亲的心理煎熬,丝毫不亚于癌症患者。
托诸葛警官的福,他事先替我和当地警方打过招呼,所以收集相关资料的时候,还算顺利。我花了一整天,在当地派出所里,翻阅了所有材料。在找到决定xing证据前,基本串联起了围绕着长乐客栈发生的多起事件。
阿布年幼的时候,他的父亲并没有和qíng人私奔,而是因为出轨之事败露,与他的qíng人被阿布母亲双双杀害,她将两具尸体藏匿在庭院的井中,并以井枯为由封了井盖。想必开旅店的成本,也是两个死者的钱财。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一定是我对被封之井的兴趣,引起了阿布母亲的担忧。那天晚上,她等我们睡着,偷偷打开了井盖,想把两具尸体转移到别处,没想到被逗留在井附近的陈qiáng看见。但我想一个中年女人,怎么也没有办法徒手杀死陈qiáng这样体格的胖子吧?当时,陈qiáng一定拿出了竺晓凌的照片询问,夜黑风高,陈qiáng失手将照片掉落井里。阿布母亲得知陈qiáng是要找人,于是将竺晓凌作为筹码与之谈判。最后,阿布母亲让阿布将竺晓凌半夜带到qíng人林,jiāo由陈qiáng。陈qiáng则许诺自己不会将井中看见的尸体宣扬出去。
阿布母亲连夜把两具尸体运到了qíng人林最深处的浅竹内,由于阿布母亲必须在我醒来之前返回长乐客栈,所以藏匿两具尸体的地点未深入浅竹内的中心地带,这才被地质考察人员找到。
陈qiáng在qíng人林里等来了竺晓凌,也等来了死神。
阿布母亲怎么会轻信一个陌生人的承诺?阿布勒死了陈qiáng,尽管这个推理很牵qiáng——阿布的体格不足以一个人制伏他,但我仍不愿相信竺晓凌也参与了这起谋杀。
她恨陈qiáng,恨他将自己作为一件商品般对待。竺晓凌灵巧的双手,打出了致命的柴结。
我这才恍然想起,柴结是竺晓凌教我怎么打的。
当晚qíng人林里的每一棵树,一定目睹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想逃避的记忆画卷,被chuī去表面覆盖的灰尘,显露出残酷的本质。
她接近我只是想试探我而已,看我是否dòng察了他们杀人的事qíng。在仅有四人的旅馆,他们三个随时可以杀我灭口。
而阿布和竺晓凌选择了自杀。阿布脖子上的结是竺晓凌打的,然后她教了阿布打结的方式,让他为自己的脖子也打上柴结。
是因为爱他吗?
竺晓凌眉目间时常透露出绝望,嗓子失声后虽然恢复了,但在演唱方面很难达到曾经的水准。她选择来qíng人林,真是为了度假休养的吗?qíng人林会使人对世界毫无留恋,自杀仿佛是唯一的解脱,竺晓凌早有了这念头。
夕阳下,阿布深qíng地望向竺晓凌的侧脸,高贵而又傲慢。
她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可以为我做一切吗?”
“当然!”
“为我去死也可以吗?”竺晓凌死死盯着阿布的眼睛问道。
“当然!”眼神中没有一丝动摇的迹象,就像他父亲当年决定离开时一样坚定。
qíng人林仿佛他们俩的婚礼殿堂,他们互为对方脖子打上绳结,就像在戴结婚戒指,两个生无眷恋的年轻人,怀着杀人后惴惴不安的罪恶感,他们年轻的外表下,是衰老而又残破的灵魂。
我不愿想象下去,并不是不敢面对这个现实,而是自己所珍藏的一段感qíng,却是一场虚伪的表演。当你看见一件自认为美好之物的丑恶姿态时难免惋惜,虽然每次破案后,我都会看见不同的人脸上挂着这样的表qíng,可依然无法麻痹那种心痛的感觉。
末梢神经变得后知后觉起来,全身的气力像被抽gān了一样,意志力和正义感慢慢丧失,对于公布阿布母亲的罪行,我也不如往昔般认为是必须的责任。
我已经不适合再做一名侦探了。
Chapter 7
我看见韩雨程和姚远并肩走向qíng人林,探寻他们想要的答案。
耗尽最后一点儿脑细胞,来完成对杨成森的承诺。韩雨程和姚远伴侣的自杀真相,也早已在我脑海中水落石出。
在韩雨程丈夫行李里找到的细绳,是网球拍上专用的网球绳,而绳子的颜色很特殊,市面也鲜有人使用,我却很熟悉,它专用于癌症俱乐部。
通过当地警察核实,韩雨程的丈夫以及姚远的妻子,皆是癌症俱乐部会员。他们疑似偷qíng的行为背后,是同病相怜下所产生的感qíng。
他们相约qíng人林自杀的原因,在我知道他们预订了死后长乐客栈的房间时,才发现这惊人的动机。
当自己死去,为了不让自己的伴侣陷入无边的悲伤之中,刻意营造出殉qíng的假象。让自己的伴侣在预订房间的日子,同时来到qíng人林,为的是让两个痛失爱人的人走到一起。
听起来很荒唐,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另一半寻找伴侣。每次外出的约会其实是在jiāo流各自的生活习惯和爱好品位,回家时慢慢灌输给自己的妻子和丈夫。用自己的生命,为他们约了第一次会。
当韩雨程和姚远都点了乌龙茶的时候,是不是证明他们成功了呢?
我把所有的话写在一封信里,摆在了韩雨程房间的chuáng头柜上。穿起我最厚的衣服,独自往浅竹内的最深处走去。
出门时,阿布的母亲看见了我:“我见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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