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者迷_冯华【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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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决定就这样对她说了。可当她赶到我面前,微微喘息着抬头看着我时,我的话却变了。

  “你还知道什么?”我原打算显得冷酷些,可话一出口,却连自己都觉得缺乏杀伤力。

  “知道得多了!”她挑战似地盯着我,“知道你叫什么,知道你在哪儿上班,知道你没家没口,知道你……”说到这儿,她忽然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知道你是个不敢从记忆中走出来面对现实的男人,是个作茧自缚的胆小鬼!大傻瓜!!”

  我知道她用了激将法,但还是被她的话刺伤了。酒力一下子冲上头顶。我失去控制地伸手捏住她的手臂,像捏着一块橡皮泥似地,冲她吼叫:“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权力随便评论别人的生活!你才是自以为是的傻瓜!我敢不敢从记忆里走出来,我敢不敢面对现实,这关你屁事!我想我的女人,我想我的温郁,我作茧自缚,我就是打算跟她一起死,也他妈的不关你任何事!!你最好给我离得远远的……”

  我没头没脑地吼完,身体像被抽空了。我把面色惨白的李燕扔下,她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似的,瘫坐在地上。我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掉转头在路上大步跑了起来。

  我跑着,眼前过电影似的掠过一幕幕景象。

  我又看见温郁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青糙地上,笑得弯下了腰,对着我亲昵地叫:“阳平,你这个傻瓜……”

  我看见自己跟在抬着温郁的担架旁边跑,温郁的脸苍白得就像纸张,而浑身上下都是鲜红的血迹。她虚弱地抓着我的手,微笑地嗔怪我:“都怪你,也不把自己的老婆保护好……”

  我还看见温郁在我的怀里,轻飘飘的像团棉花,眼角慢慢流出两滴泪,气若游丝地说:“对不起,阳平,我不能陪你到老,你原谅我吗……”

  我觉得自己的心在狂乱的奔跑中,就这样一点点被撕裂了。

  3

  林光远问我:“你打算把那件事儿瞒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他替我向岳琳隐瞒此事,需要得到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但我现在能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他么?即使我告诉他,岳琳曾经和晶华的老总李安民有过恋爱关系,就能证明岳琳应该回避此事?事实上,即使岳琳应该回避,也得是我们先向她汇报过此事后,由她或上级部门来作决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我中途截断了。直接越级汇报?更不可行,那是几乎每个领导都反感的做法,何况他们对我这样一个还未经过什么考验的“新人”的信任,绝不可能比对岳琳的信任更多。

  想来想去,还是得和岳琳谈。但怎么谈,谈哪些不谈哪些,以及如果谈了我的怀疑之后,必须随之附上的证据,这些都需要认真琢磨。因此,就这么犹豫着,一拖就是几天。不单林光远急,我一想到时间拖得愈久、真相就愈加难以查明,便会心烦意乱,左右为难。此外,近期案件很多,全队的刑警都在全力以赴地工作,我也被岳琳派了任务,几乎不再能抽出什么空闲时间。以晶华大酒店的严密防范,像我这样单打独斗去调查,别说有希望成功,弄不好还会惹出麻烦来。

  正在我为此事一筹莫展的时候,机会却意外地来了。

  有人在东郊的一个水塘里发现一具浮尸,报了警。我们和法医都赶到了事发地,经过现场勘验及尸体检查,认为这具尸体属他杀的可能xing很大,便将尸体运回局里的法医中心,准备进行进一步的检验。岳琳留下我和她一起等待尸检结果。我们在法医中心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等到报告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那具尸体早就腐烂变形了。起初被打捞出水时,远远围观着的群众不约而同发出了惊恐的叫声。法医戴着胶皮手套,拽了一下尸体的手臂,那手臂上的腐ròu却一下子被拽脱,惹得周围惊叫声四起,连见惯不怪的法医都恶心了半天。后来尸体被运回法医中心,放在解剖chuáng上进行解剖,其间,岳琳和我数次在一旁仔细观看,并和法医们一起分析解剖的qíng况。我们已经采取了必要的保持措施,然而鼻子里仍能闻到难以形容的腐臭。等从解剖室出来时,我感觉自己已快晕倒了。

  岳琳一出门,就直接冲向女洗手间。接着我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冲水声,其中隐隐夹杂着呕吐的声音。我承认自己不够坚qiáng,听到这声音,脑海中重现出解剖chuáng上尸体的画面,再也忍耐不住,也冲进了男洗手间呕吐起来,直吐得肠子都快翻出来才算了事。

  半个小时后,当我和岳琳面无人色地在走廊里碰头时,两人之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种亲切感。或者是为了我们看到彼此可以理解的脆弱,或者只是因为到了深夜,两个饥肠辘辘的、共同战斗的人更容易同病相怜。总之,我忽然发现对她的戒备打消了许多。

  “你饿吗?”我问道。

  她刚做了一个考虑的表qíng,脸上的五官顷刻间又扭曲起来。我马上明白她又想吐了。但这次她很坚qiáng,手压着喉部,弯下腰,使了半天的劲,再直起身子时,那股恶心劲儿看来已经忍了回去。

  “算我求你,今天晚上千万别跟我提吃的事儿。”她没在开玩笑,而是相当认真地说。

  我实事求是地说:“但是我本来就饿得够呛,这一吐……”

  她一脸苦苦哀求的表qíng,喉头因吞咽动作而上下咕噜着,使我不忍心把剩下的话说完。相映成趣的是,此时我的肚子里却发出响亮的肠鸣声。我有些尴尬,却制止不了这声响。

  我们俩呆呆地对视了半晌。忽然间,两个人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笑了几声,觉得不妥,想停下来,却看到对面岳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又无端地忍不住接着大笑。笑笑停停,到了最后,腿都软得快站不住了。

  终于停下来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虚弱。我恍惚间想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样笑过了。我心里微微一动,看着岳琳。她的头发都笑得散乱了,有淡淡的一绺垂下来,卷曲着拂着脸庞。刚才一直苍白的面色,因为一场大笑而漾起红晕。我竟然在这种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岳琳其实是个容貌美丽的女人。

  岳琳瞟了我一眼,问:“怎么啦?”

  我转过头,去看解剖室的方向,说:“不知道他们弄完没有。”

  “是不是觉得,我没你们想像的那么坚qiáng?”

  岳琳的声音似笑非笑。我又听出了那种qíng绪和质感上的变化。此时那声音是细腻的,有些柔弱,让人不敢相信就在刚才,就是这声音的主人一直瞪着一具令人不忍目睹的腐尸,并不时和人研究讨论。仅仅是想像一下这种反差,就足以刺激人的神经了。

  “你平时……是很坚qiáng。”我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岳琳的问题。

  她笑了:“我又不是女金刚!”停了停,她用有些无奈的语气说,“让我承受不了的事qíng可不止这一样……”

  我蓦然想起朱文杰以及他半醉时说的话。我没向朱文杰求证过,但隐约感觉到,他们的家庭关系也许并不太美妙。现在猜想,岳琳所说的“承受不了的事qíng”,不知是否包括这一个内容。想到这个,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李安民。

  岳琳正说着话,我的肠子又鸣声大作。我有点儿难堪,想着岳琳的恶心劲还没过去,也不敢对她提吃饭的事qíng。正准备找个借口暂时离开,以便解决一下温饱问题,岳琳却若无其事地开口了。

  “现在我没事儿了。”她gān脆地说,“咱们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什么吧。我也挺饿的。”

  我有点儿怀疑,“你真不要紧了?”

  她已经带头向门口走去,大声说:“真这么娇气,早晚不得饿死啊?走吧,看看外面还有没有东西吃。”

  我紧跟在她后面走,听她坦然地说出“吃”这个字,相信她是真的没事了。但到了外面一看,几家小吃店已经关门,大排档也收摊了。只有一家卖饺子馄饨的摊子,还在孤零零地做生意。

  “没办法,将就将就,吃点儿饺子馄饨算了?”

  岳琳回头征求我的意见。不过她的“征求”,其实并不需要我的同意。因为她说着话,已经带头在一张破旧的小桌前坐下了。这对她来说,可能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举动了。我无所谓地坐下,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何况刚才经历的恶心场面,倒是简单一点的食物比较好些。岳琳跟小摊老板要了两碗馄饨,又点了半斤饺子。老板问她饺子吃什么馅的,她张口就说荠菜馅,老板便应声走回炉火车前了。

  “哎,等一下……”岳琳忽然又招呼老板,继而转头看着我问,“差点忘了问你,饺子吃什么馅的?”

  “一样吧,我都可以。”其实我比较喜欢韭菜馅的,但怕麻烦,便随口说道。

  岳琳便转向老板说:“行,就荠菜馅好了。”

  老板走开去煮饺子了。岳琳从筷筒里取出两双方便筷,动作麻利地将它们撕开,其中一双递给我。忽然,她自我解嘲地笑了:“刚才,随口就说都要荠菜馅。其实我是习惯了,以前朱文杰就喜欢吃荠菜饺子。”

  “是么?”

  我随口应道,不知道岳琳刚才怎么又自己意识到问题的。看看她,她正歪头看着不远处正忙着包饺子、煮饺子的老板夫妇——从他们的举止态度看,基本可以推断他们是夫妻关系——发呆。她微微蹙着眉,脸上有种淡淡的忧色,似乎沉浸在某种qíng绪里,并没在意我的回答。

  “看他们一起忙活的样子,还真有点儿羡慕呢。虽然穷点儿累点儿,两个人却那么融洽……”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怔了一会儿,她又轻轻说:“奇怪的是,我们居然还会为这件事吵架……”

  起初我没太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又懂了。我下意识地问她:“为什么?”

  岳琳惆怅地笑了,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记得他喜欢吃荠菜,所以从前我们一直包荠菜饺子。可有一次他说他根本就不喜欢吃荠菜,说我只知道把自己的喜好qiáng加于人……就这样吵起来了!”

  “后来弄清他到底喜不喜欢吃荠菜了吗?”

  “没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真正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一脸无奈,“一个人的习惯可能会是改变的。我不知道到底是我真的太忽略他的习惯,还是他自己都忘记自己的改变了。”

  “这只不过是jī毛蒜皮的小事儿罢了。”我劝慰她,“对一个家庭来说无关紧要。”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也常这么安慰他,可他……”她似乎又忆起了什么,眼睛里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她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笑了,“怎么说到这上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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