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天亮的时候,我忽然醒了。房间里隐隐流动着呼啸的风声,空气冷冰冰的,凝着细小湿滞的水汽。我从chuáng上起身检查,发现原来昨晚自己忘了把窗户关死,风和雾从窗fèng儿里挤进来,占据了几乎整个房间。走到窗边,推窗一看,外面远远近近,全是白茫茫一片,一团一团的雾气争抢着扑过来。我不禁退后一步,心脏狠狠地紧跳了几下。在短暂的窒息感中,我默默地望着窗外。
这场大雾,是何时开始弥漫开来的?
窗前的桌上,温郁在相框里舒畅地大笑。无论我有多少渴望,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停留在那里。那笑容,看起来如此温暖,伸手触摸时,却是刺痛肌肤的冰凉。窗外涌入的雾气也包围了她,使她的笑容变得模糊,也因而更加遥远。我隔着雾气看她,隐隐听到她在向我发问:“阳平,在这场雾里,你所看到的一切,究竟哪样是真实的呢?”
我跌坐在椅子上。过去半年里的记忆,像窗外的浓雾一样,弥散在脑海中……
1
调到市刑警队以后,我的第一次任务,是在一个初夏的深夜,和岳琳、林光远一起去堵毒贩赵四的窝。准确地说,是岳琳带着我们两人行动,因为她是我们的队长。
那天的任务很紧急。找到赵四的这个窝点不容易,我们知道当晚这里有一笔jiāo易,却不知参与jiāo易的人数,也不了解他们的防范程度。因此,当我们三个顺着楼梯悄悄潜到三楼那户门外,隐隐听到里面传出男人嘈杂的jiāo谈声时,我们发现,双方的力量对比是一个影响行动成败的关键因素。
楼dòng里静悄悄的,我握着子弹已上了膛的枪,侧耳倾听门内的动静,试图确定里面的人数以及状态。我能听出门内至少有三个男人在说话,从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可以判断,他们应该没有过多的戒备之意。但是对于毒贩的抵抗能力,是绝不可以低估的。我无声地看看身边的岳琳,她在黑暗中凝视着前方,眼眸闪闪发亮。令我微微诧异的是,她连眼角都没向我扫一下,却像是看到了我询问的眼神,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做了一个“不”的手势。
我正揣测岳琳的意图,忽然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贴近耳边。“先别动,等我摸摸qíng况。”她的声音随着呼吸进入我的耳道。接着,她从我身边站直身体,迅捷无声地快步下楼。在经过林光远身边时,她几乎没有停留,只伸手按按林光远的肩膀,似乎那便是他们jiāo换信息的寻常方式。而林光远对她点点头,显然已领会了她的意思。
我和林光远jiāo换了一个眼神。我看出他对岳琳的举动表现得很镇定,于是也把屏在胸口的一口气轻轻释放出去。片刻后,楼下隐隐传来敲门声,接着是一阵安静。又过了三分钟,几乎没听到什么动静,但岳琳已经无声地回到了我们身边。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隐蔽好,等我命令!”那个温热的耳语又出现了,简短,平静,仅在我耳边晃了一下,瞬间又离去。
我马上依照岳琳的意思跃上几级楼梯,将身体隐藏在黑暗里,从楼梯扶手间向下窥探。这时我发现岳琳身上的衣服换了,天黑,看不清颜色,但原来的一身jīng短便服,现在却成了宽松的裙袍。我看不到林光远在哪里,显然他也依命隐藏好了。
岳琳先伏身在门边听了听,然后悄然返身下楼。紧接着她重新上楼,这次她的脚步显得沉重拖沓,那声音放肆地在楼道里回响。很快她来到那户门前,抬手用力敲起门来。
在响亮刺耳的敲门声中,那户门内的谈话声立刻消失了。随即一个凶巴巴的男声从里面传出来:“谁?!”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听到半层楼下一个女人粗哑bào躁的声音:“开门开门!”那声音里透着股蛮横粗俗的味道,令我有瞬间的迷惑。她嚷着,继续用力地敲门,“我是楼下的!你们家搞什么名堂?弄得我家房顶到处漏水……”
房门内沉默片刻,回答门外的女人:“你家漏水关我什么事?”
那女声立时升高了八度,直刺人的耳膜,完全是菜场里泼妇吵架的气势:“你们讲不讲理?不是你家有问题,我家怎么会漏水?你开门啊,弄了个烂摊子就撒手不管啦?没那么便宜!你给我把门打开,让我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屏着呼吸,几秒钟里,我听到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短暂的寂静后,“吱扭”一声,房门打开一条fèng儿,灯光顷刻从内门泄出,在黑暗中形成一条光带。从我的角度,看不到门内的qíng形,但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穿一条袒胸露背的家居睡裙,luǒ露的肌肤在灯光下白得耀眼。
男人声音里凶巴巴的味道似乎减弱了些,一副妥协的语气说:“你搞错了,肯定不是我这儿的问题,我们根本就没用水……”
“我不信,你让我看看……”女人嚷着,不容分说,“砰”地把门推开,直往里闯去,“算我们倒霉,住你们楼下,三天两头闹水灾,装修的屋顶全泡烂了……”
在房门敞开的一瞬间,我看到门内那个男人有点儿茫然无措的刀条脸。没错儿,这就是赵四,我已把他的照片印在脑海中了。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拿不准该马上把门关上,还是先回房把那个突如其来闯入的女人赶出去。很快他做了决定,关上了房门,把灯光以及里面那个仍然持续着的高分贝女声阻断了。
我不知道在房门关上的半分钟里,里面的qíng形是怎样的。只是本能地在头脑中急速做出了各种分析,试图为下一步行动找到一个最佳方案,既能实现对赵四等人的抓捕,也能保证岳琳的安全(老实说,有片刻时间,我对那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人是否真是岳琳,实在不抱信心)。从警多年,紧张的气氛经历得并不少,但很少像这次一样,有种无端的茫然。
就在我已经准备向下挪动脚步时,那户房门又一次“砰”地被打开了,灯光中,从里面走出的女人被照得十分清晰。她是如假包换的岳琳,虽然她的表qíng以及她的声音,都与平时那个刑警队长有着天渊之别。现在,她的语气是悻悻然的,“见鬼,不是这儿的毛病,好好的我家怎么会漏成那样?”
门内的赵四如释重负,息事宁人地嘟囔一句:“早跟你说了不是我们的事儿吧……”他显然不想再和这个吵上门的泼辣女人多啰嗦了,退后一步准备关上房门。
就在岳琳背对赵四从门内走出,直至赵四发着牢骚准备关上房门的短短几秒钟内,我已经看清了灯光下岳琳对我做出的手势。那意思是:里面共有三人,没武器,跟着我冲。我相信隐藏在另一处的林光远也一定看到了岳琳的手势,因为赵四还没来得及将门关上,岳琳已经以快得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急速转身,一记高而有力的摆腿,正中赵四下颌,赵四被踢得连连倒退,直撞到身后的墙上,而我和林光远几乎同时跃到门口,跟随岳琳冲进房内,三下五除二,一对一地制服了三个完全来不及反应的嫌疑人。
令人好笑的一幕是,当我们押着三个嫌疑人准备下楼时,其中一个光着上身的粗壮男人,目光在岳琳几乎半luǒ的胸上流连片刻,以极下流的言语冲岳琳骂了一句,语气里却充满了沮丧。这个细节,多少可以帮助我想像几分钟前房间内曾发生过的事qíng。
岳琳随手扯扯滑下的睡裙带,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句:“谁让你好色的!”
我下意识地掉转目光,回避岳琳bào露的身体。然而我还是没法忽略,此时她的声音已经完全恢复成我所熟悉的那样——虽然我调到她手下工作仅仅才一个星期,可是对她的嗓音,确实已有了熟悉的感觉——圆润、富有质感,以及略显冷淡的平静,与刚才那个刺耳嘈杂的声音,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反差。
上车前,林光远经过我身边,笑着低声说:“怎么样?有点儿出人意料吧。时间长了,你就习惯她的作风了!”
我笑笑,不知说什么好。眼睛随意一扫,正巧看到先上车的岳琳正向窗外望着。她的目光是无意识的,有些散漫,五官平静地舒展着,嘴唇微微分开,使得脸上的表qíng中隐隐掺杂了一丝茫然的味道。我心里轻轻一动,不由地猜测此刻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这时,岳琳似乎被什么声音惊动,倏地挺直身体,迅疾将目光调回车内的嫌疑人身上。那种警觉和敏捷,令人联想到糙原上的猎豹。
这就是我的新领导、新同事——刑警队长岳琳留给我的第一次深刻印象。
2
来到刑警队半个月,除了工作之外,我和岳琳没有进行过一句私人xing质的谈话。如果不是一个小小的偶然,这种状况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
那天傍晚,我在训练厅先打了一阵子沙袋,接着一口气做了三百多个俯卧撑,最后累得爬不起身,仰面躺在地板上休息。大厅里早就没人了,我没有开灯,光线已经很黯淡。寂静中,我只听见自己筋疲力尽的喘息。这时,训练厅的门沉重地响了一下,有人推门走进来。
我一动不动。来人并没有如我想像的那样打开训练厅的灯,而是径直朝我的方向走来。在即将踢到我的头时,忽然发现了我的存在,轻轻地“嗯”了一声,这声音立刻说明了她的女xing身份。
厅里的光线很暗,我又是逆光看她,并不能辨认出她的面孔。但我的听力向来奇佳,结合高度的职业敏感,凭着她这一点声音,已经能确定这是岳琳——其实帮助我做判断的还有一个原因,除了刑警队的,极少有女人进训练厅。整个刑警队里,除了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之外,只有岳琳一个女xing。而在遇到意外qíng况时,那轻而镇静的一声“嗯”,我相信只可能是岳琳发出的。
果然是她。她也很快辨认出躺在地上的这堆“烂泥”是我,退后一步,带着笑意说:“秦阳平,吓我一跳。”
我硬撑着从地上坐起来,身上酸酸的没有力气。“抱歉,我一个人,就没开灯。”
岳琳弯下腰,贴近我,仔细地看了我一眼,随便地盘腿也坐在了地板上。她用闲闲的语气说:“一身的汗,练半天了吧?没想到,你挺敬业的。”
我笑了:“我敬业?别人这么说,我以为是表扬。岳队长这么说,我就只敢当作讽刺了。”
岳琳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她低声说:“我就给人这种印象吗?”
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话,似乎隐藏着特别的用意似的。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随口乱说,你别多心。”为了岔开话题,我又问:“这么晚,你还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