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脚的主人应该就在我的被窝里吧,暖烘烘的被窝里,但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呢?
要不,把被子掀开吧,虽然会冷一些。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被子掀开的时候,那双脚突然动了一下,准确地说是脚趾头动了一下。
紧接着,两只脚同时翻转起来,翻转了180度,以至于本来朝下的脚跟现在朝上了,或者说脚的主人由仰卧变成了俯卧。但是我始终没有任何感觉,被子里除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在动。
这时被子动了起来。
我看到被子中间突然朝上慢慢升起,从凸起的形状来看,应该是圆形的物体,被子从我的脖子处慢慢被拉开,一直到胸口,到肚脐,我就这样躺在小chuáng上,看着被子在月光下缓慢地升起来。
奇怪的是,被子升起来的时候,听到的却是咔嚓咔嚓的沉闷的断裂声,就好像木头折断了似的。
我luǒ露在外面的身体开始感觉到了寒冷,于是坐了起来,用肩膀顶着chuáng板,看着那个用被子将自己上半身盖住的家伙。
如果是人类的话,应该不可能以趴着的姿势从中间以90度的形状立起来吧。
除非,除非脊椎骨可以朝后弯成直角。
可是那还是人类么?
或者说像蛇才对吧,就像眼镜蛇,可以将自己的一半身体竖立起来。
我就这样看着,忽然伸出手想把被子扯下来,我很想看看,可以把脊椎掰成这种形状的人长什么样子。
可当我的手触碰到被子的一刹那,里面的东西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被子啪的一声落到chuáng上。
紧接着窗户也自己关上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也许我是在做梦吧。
“安琪,你在gān什么?”电灯被打开了,我觉得很刺眼,连忙用手遮住眼睛,妈妈忽然站在门口,披着灰色的外套奇怪地看着我。
“没什么,只是突然醒了,然后坐在这儿发呆。”我笑了笑。
“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妈妈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不是周末么?”
“嗯?你忘记了么?”妈妈惊讶地看着我,“惠美的葬礼啊。”
我哦了一声,拉过被子躺了下来。
不过直到天亮我都没有再睡着,一直睁着眼睛。
是惠美啊。
刚才一定是惠美来过了,那腿是铁青色的,很像是惠美的。
惠美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很漂亮。
我第一次见到惠美是在医院,母亲带我去看医生,惠美也在,她很友好地和我聊天,逗我开心。那天我心qíng很糟糕,不愿意说话不愿意笑,但是看到惠美后,我变得开朗起来,因为我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值得做朋友,事实上我们的确成为了朋友,那种非常要好的朋友。
出院之后是仲夏节,我和惠美在公园里玩烟花,好像是早上9点吧,我喜欢在白天放烟花,这点惠美总是不能理解,不过只要是我做的事她都不反对,即使不参与,也会站在一旁看着。
“安琪,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么?”惠美笑着看着我,她的脸型很漂亮,像陶瓷娃娃似的,没有粗糙之处,嘴唇微微上翘,嘴角的形状纹理清晰,尤其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种魔力,让看见的人也不自觉地笑出来。
“嗯。”我玩弄着手里的烟花。
“可是,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死掉的话,那该怎么办呢?”我听见惠美这样说。
“不会的,即使死去,死掉的那个,也一定要化作灵一直跟着另外一个。”我随口回答道。
“真的有灵么?”惠美吃惊地看着我,突然一下子用手捂着嘴巴,像说错了什么似的。
“不过,就算跟着又有什么用呢,我听别人说,人死之后即使有灵,活人也看不到听不到触摸不到。”
“不,我的意思是说,跟着她,等她死掉,和自己一样变成灵,那样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我看着手里的烟花慢慢燃尽,终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惠美。
惠美抬起头,大眼睛眯成一条fèng,我忽然发现旁边的阳光黯淡了下去。
“太阳,被遮住了。”惠美突然这样说道。我也抬起头,可是我根本看不清楚,因为我知道除非是完全的日全食,否则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阳光没有被遮住,也是非常刺眼的。
“为什么你可以直视太阳?”我奇怪地问惠美。
“不知道啊,一直都是如此,我看到的太阳和你们看到的不一样吧。”惠美伸出双手,弯曲着左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并拢起来,形成一个圆形。
“我看到的是一个暖暖的、橘红色、周围不规则的球状体,不过现在它被遮住了。”惠美又抬起头,朝着太阳望去,而我不敢再看了,刚才那一眼,已经让我的眼睛很难受。周围的光线更加黯淡了,地上的灰尘被chuī了起来,我感觉到有一些冷。
日食时候变暗和平时接近天黑时的暗不一样,那是一种非常突然而且带着血红色的黑暗,如同电影里用来洗照片的暗室,那颜色很让人绝望。
在我思考的时候,日食还在继续。
“已经超过一半了。”惠美继续观望着太阳。
“惠美,你接着说啊。”我见惠美的注意力被太阳吸引过去,颇有些不满。
“我不会变成灵的。”惠美忽然转过头,那种模样我从未见过,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发出幽暗的光点,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眼睛和我所看过的都不一样。
好像看不到瞳孔。
看着我惊恐的表qíng,惠美突然顽皮地笑了起来。
“哎呀呀,这不过是一个可以放在眼球上的像隐形眼镜的东西,从外面看是看不到瞳孔的哦,而且也可以勉qiáng直视太阳,是妈妈为我买的。”
原来如此,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她的表qíng活像一条蛇看着猎物似的。
“那你死后会变成什么?”我继续刚才的对话。
“蛇,我会变成蛇,跟着你。”惠美吐了吐舌头,那一刹那间我以为会看到像蛇信般的鲜红的长舌头,可是我错了,那只是普通的人舌头。她的回答让我吓了一跳,心剧烈地颤动着,让喉咙也觉得拉扯和堵塞起来。
“哈哈,你好像害怕了。”惠美开心地笑起来,略带得意,接着她突然又低下头,抬起来时满眼的柔软。
“惠美最爱的就是安琪,安琪也爱惠美吧?”
这问题将我卡了一会儿,我刚要说话,忽然觉得周围一下子黑了,就好像在一间发出昏huáng灯光的房间里,有人猛地关闭了电源,一瞬间所有的光都不见了。我明白这就是日全食了。
听人说,在日全食时说下的话,会变成真的。
惠美,真的变成了蛇么?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是害怕。
我很兴奋,因为惠美回来了,我最好的朋友回来了。
葬礼很普通,我没有看到惠美的父亲,其实我从未见过惠美的父亲,她好像只有母亲。
惠美的母亲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戴着墨镜,将长发在脑后盘了起来。她看上去很伤心,可是我总觉得她有一种释放后的快感,像那种忍了许久的小便一下子释放出去的快感。我听说惠美的母亲并不喜欢惠美,虽然说是亲生的,但是因为难产,足足生了两天才生下,刚出生的惠美犹如一只小猫,全身的皮肤皱巴巴的,据说惠美的母亲看了她一眼后甚至连给她喂奶都不愿意。
惠美的父亲是谁我不知道,或许惠美的母亲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母亲谈起惠美的母亲总是一副厌恶和恨铁不成钢的表qíng。
“也不知道阿丽的娘怎么那么骄纵她,在外面不知道玩了多少男人,看了吧,终究玩出事了。”
母亲经常当面数落惠美的母亲,也就是阿丽,但是她总是一副非常尊敬的样子,我原以为她是装的,一定会在人后骂母亲多管闲事,不过即使母亲离开,阿丽却依然平静。今天的葬礼上母亲没有责骂阿丽,却始终疏远着她,母亲是极爱惠美的,总说惠美和我在一起很开心。
“惠美来的时候,我家安琪总是笑,惠美一走,就不说话了。”母亲逢人便讲,我站在一边假装没听到,其实我只是不愿意和这些大人多说话而已。
葬礼接近尾声,牧师做完祈祷,阿丽忽然找到我。
“去聊聊好么?”
我没有答应,而是看了看母亲,她不置可否,似乎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嘟嘟囔囔地走了,我看成是默许,所以被阿丽牵着,朝公墓的一处僻静的地方走去,那里有一个长椅。
“最近还好么?”阿丽其实和惠美长得很像,都是一样清秀,那种江南水乡的烟雨一般,五官素雅得如同油画上的女xing,略带着一些虚幻和不真实。
我不是太爱和阿丽说话,因为她总是冷落惠美。
“还好。”我用手指缠着衣角,低着头回答道。
“一切都会好的。”阿丽忽然抱了抱我,她的身体很软很暖,像鹅毛绒,又像猫咪的肚子。
“我昨天看到惠美了。”在沉默了几秒后我忍不住说了出来。
“哦?是么?她找你了?”阿丽并不像我意料中的那么惊讶,我以为她会瞪圆了双眼,小嘴张成O状,然后双手不知所措,大喊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的反应让我多少有些失望,可我还是说了下去。
“惠美变成了蛇。”我说到蛇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披着chuáng单直立起来的上半身和被子外的那双脚。
“她和我说过你喜欢蛇。”
“不,我讨厌蛇,害怕蛇,我告诉过惠美!”我不知道为什么喊叫起来,然后迅速地从长椅上站起,可是没走几步我却摔倒了。阿丽慌忙走过来扶起我,为我拍去衣服上的尘土,还好地面是泥土,我没有受伤。
“安琪,我知道你想着惠美,惠美也想着你,就算惠美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还是爱你的。”阿丽说完,抬起头吻了吻我的额头,她的嘴唇薄而冰凉。
阿丽走了,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我环视四周,除了一座座耸立的灰色的墓碑混杂在一棵棵松树之间,一个人也看不到,或者说到处都是人,只不过是躺着的。
我想起身离开,却发现脚踝处一阵冰凉。
我低头看去,却看到惠美睁着细细的小眼看着我,她的身体如绳索般缠绕在我的小腿上,而脑袋却正对着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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