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这些事和康之先生的病有什么关系,只是默默地听着,下条小姐似乎也不打算催促老先生。
“我们结婚之后马上有了小孩,那就是康之。康之长得很健康,当时的我也刚从父亲手中接下出版社,满怀雄心壮志想扩展事业,那段时光万事美好,我唯一的不满足就是只生了一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不幸中的大幸。”老先生咳了一声继续说:“之后康之长大成人,开始到我公司上班,并且和学生时代一直jiāo往的女友结了婚。”
“那就是阿部晶子小姐?”下条小姐问。
老先生点了点头,“她的家世好、头脑好、人又能gān,绝对配得上康之,我本来以为这下子我可以高枕无忧了,却在这时发生了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看着照片说:“我妻子突然生病了,而且是怪病。”
“怪病?”下条小姐问。
“一开始是肢体动作变得很奇怪,手脚无法自主控制,接着身体急剧虚弱,提早出现老年痴呆症状,心脏机能也异常,检查发现她得了亨丁顿氏舞蹈症(* 亨丁顿氏舞蹈症<Huntington's disease>罕见遗传疾病,是一种体染色体显xing遗传所造成的脑部退化,病发时会无法控制四肢,像在手舞足蹈,因而得名。通常疾病发生初期以运动方面症状为主,但每个患者的病症差异很大。),这种病发作时手脚无法保持平衡,走起路来像在跳舞,所以被取了这个名字。”
“亨丁顿氏舞蹈症……,原来如此。”下条小姐频频点头。
“我没听过这种病。”我说。
“这种病在日本并不常见,但在美国和英国据说发病的高危险群多达十万人。”下条小姐说。
“喔……”老先生有些意外,“你知道这个病?”
下条小姐表示自己是医学院的学生,老先生于是点了点头,“这种病听说源自南美吧?”
“据说来自委内瑞拉的某村落。”下条小姐说。
“病毒就是从那个村落蔓延开来的吗?”我问。
“不是病毒啦,亨丁顿氏舞蹈症是一种典型的遗传疾病,不但遗传给下一代的机率相当大,发病机率也很大,就是这样快速蔓延开来的。我说的没错吧?”老先生看着下条小姐,下条小姐点点头。
“所以是不治之症吗?”
“现在治不治得好我不清楚,但是在当年……”
“现在依然是不治之症。”下条小姐接口说:“不过前一阵子美国的研究人员已经找到了发病的基因,或许再过不久就有治疗方法了吧。”
“希望赶快找到解决之道。”老先生感慨万千地说:“这个病的下场非常悲惨,除了肢体动作像跳舞,衰弱、痴呆、二次感染,最后只能等死。我妻子就是这样。”
“可是……”我说:“既然是不治之症,为什么遗传得病的子孙不减反增?”
“这就是这种病可怕的地方。大部分患者年轻时并不会发病,直到四十多岁才突然出现症状,那时患者大多已在毫不知qíng的状况下结婚生子了。”下条小姐说。
“我和妻子也是这样。”老先生似乎非常遗憾,拳头在膝上一敲,“一开始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当年如果我们对这个病的认识再多一点,只要听到家族亲戚之中有人得病,或许就不会结婚了。可是在当时根本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只晓得会出现奇怪的症状,我对这个病的认识都是在我妻子发病之后才学到的。”
“这么说来,康之先生也……”我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但老先生已经明白我想说什么。
“妻子发病后,我当然有所觉悟,我们知道康之很可能也遗传了这个病。”
“现在能够透过基因检测判断是否得病,但当年应该还没有这样的技术。”下条小姐说。
“我一想到我儿子那时候的沮丧与苦恼,心还是很痛。”老先生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沉痛的神qíng,他望着远方说:“得了这种病就好像被宣告了自己的死期,康之一天比一天消沉,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我们担心他自杀,每隔一阵子就去敲敲他的门,幸好他都会回应,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既忧郁又愤怒,qíng绪很复杂。”
我心想这也怪不得他,没人能在得知死期一步步bī近自己的状况下依然平静地活着。
“最后康之做出一个结论,他要求晶子和他离婚,他认为既然将来发生不幸的机率那么高,不该把晶子拖下水。”
我点了点头。高城康之先生若真心爱着晶子小姐,势必会做出这样的结论。
“但晶子坚持不离婚,她说做妻子的怎么能因为丈夫可能罹病而离婚,她不断鼓励康之,要康之别说丧气话,还说要与康之携手共度难关。”
“真是一位坚qiáng的女xing。”下条小姐说。
“她真的非常坚qiáng。”老先生沉吟了片刻,再次深深点头,“我相信她内心应该和康之同样绝望,只是为了鼓励康之才表现出坚qiáng的一面,多亏了她,康之才能重新站起来勇敢面对死亡,但这时他们又得面对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高城家恐怕会断了后嗣。康之得了这种病,当然不能有小孩。”
“所以他们前往北海道求医?”下条小姐问。
“详细qíng形我不是很清楚。”老先生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康之只告诉我,他有个大学朋友在研究尖端医学,请那个人帮忙或许有机会生下没有亨丁顿氏舞蹈症的孩子。”
“大学朋友?”我望向下条小姐,下条小姐也看着我微微点头。
那一定是我父亲,高城夫妻当时应该是前往北海道北斗医科大学求助于他。
“结果呢?”下条小姐问。
老先生无力地摇摇头。
“为了调整体质,晶子在北海道待了将近一年,但听说最后还是失败了,至于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失败,我都一无所知,这些事我根本问不出口。”
“后来他们两位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死了这条心啊。有一天康之突然对我说子嗣的事无望了,要我看开点,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也只能接受现实。”
我与下条小姐又再对看一眼,高城夫妻在北海道绝对不可能什么事也没做,尤其是高城晶子。
“这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老先生凝视着我,“但我一见到你又想起来了。你一定是晶子的女儿,这么说他们当年和我说没有成功生下小孩是骗我的?但他们为什么要说谎?还是你是晶子和其他男人生的?不,我相信晶子不会做那种事,何况康之不可能没发现。”老先生仿佛自问自答。
“询问本人或许是最快的方法。”下条小姐说。
“是啊,我也想向她问个清楚,搞不好这位小姐是我的孙女呢。”老先生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和康之完全不像,或者应该说你就是晶子。除了晶子,你和任何人都不像。”
“请问夫人何时会回来?”
“她说她想在别墅休息一星期左右,这几天还不会回来,不过我会打电话叫她早点回家。”
老先生慢慢地从沙发起身拿起门边墙上的电话,我以为他当场要打给高城晶子,但他只是对着话机说:“绢江,帮我把写着别墅电话号码的电话簿拿过来。”绢江似乎就是方才那位大婶。
下条小姐等老先生回座之后问道:“后来出版社便由夫人接手吗?”
“嗯,大约十年前康之过世,没多久我就把出版社jiāo给她了。”
“康之先生也是因为亨丁顿氏舞蹈症过世的吗?”我问。
“嗯,他比我们预期要早发病,当时他成天闷闷不乐借酒浇愁。得了那个病,jīng神也会受到极大考验,康之愈来愈虚弱,脸色愈来愈差,并发症愈来愈多,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日渐衰弱。在他发病前,晶子为了找出治疗方法,拼命搜集世界各地的qíng报,一直没有好消息,当时的研究人员才刚找出这个异常基因的大致位置,好像是在某个染色体里面。”
“在人类基因组第四对染色体短臂内。”下条小姐补充,“发现者是麻州综合医院的古斯勒博士(* 古斯勒博士<James Gusella>,一九八三年首先在第四对染色体上定位出亨丁顿氏舞蹈症基因。)。”
“虽然这个发现在当时已是重大突破,但距离找出治疗方法还有一段长路要走。康之愈来愈衰弱,那天早上我们发现chuáng上的他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了,死因是急xing心脏衰竭,他死的时候全身瘦得只剩皮包骨,看起来比我还老。”
老先生说得轻描淡写,我却不禁移开了视线。他能说得这么平静,肯定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抚平伤痛。
“夫人当时一定很难过吧?”下条小姐说。
“那是一定的。”老先生重重叹了一口气,“一般人光是伴侣死于疾病就难以承受了,她还一肩扛下出版社的工作,忙到没时间唉声叹气,真的很了不起。康之刚死的时候我还是社长,但没多久我就知道把出版社jiāo给晶子绝对没问题。说来讽刺,晶子接手后经营得比康之还好。”
“但后来高城家后嗣的问题怎么办?康之先生和晶子小姐又没生孩子……”
“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我刚刚忘了提,康之还在世的时候和亲戚领养了一个很活泼的男孩子,他也长大成人了,跟在晶子身边当助理。”
“这位养子先生现在在哪里呢?”
“他最近都不在家,大概出国考察去了吧。”
此时传来敲门声,女佣绢江走了进来,jiāo给老先生一本薄薄的笔记本。
“对了,晶子是去哪间别墅啊?”老先生一面调整眼镜的位置一面问道,绢江回答:“夫人是去千岁那边的别墅。”
我们三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绢江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千岁……,是北海道的千岁市吗?”
“是的……”
老先生看着我,“是偶然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转头望向下条小姐,只见她皱起眉头,看来她并不认为这是偶然。
老先生立刻拨了电话去别墅,但那边说晶子小姐目前不在,她出门时曾表示会晚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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