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和一般医疗机构不同。”做完脑波检测回病房时,橘助手边推轮椅边说,“给你做的手术可以说是划时代的,这一层是专门作研究用的。”
“医院的研究所?”
“算是吧,配备最新设备哦。”她似乎对能在这儿工作很自豪。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会是规格如此之高的研究对象。
第十天早饭后,我老实对橘小姐说出了自己的三个疑惑。第一,袭击我的那人后来怎样了?
“我也不太清楚,报纸上说他死了。”她边收拾碗筷边说。
“死了……怎么死的?”
“开枪打了你之后,他四处逃窜,但四处被追,走投无路,自杀了。”
“自杀……”我想起了那人毫无表qíng的脸。临死时,他的脸会因恐怖而扭曲,还是依然而无表qíng?“那个……橘小姐,”我小心翼翼地说,“能让我看看报纸吗?我想亲眼看看那件事是如何了结的。”
橘小姐两手端着餐盘摇头:“我理解你的心qíng,不过还是等出院后吧,现在给你看的文字必须经过堂元老师检查。”
“光看看标题就行。”
“是为你好呀。”橘小姐严肃地说,“大脑这东西比你想象的要脆弱。再说,只是过几天嘛。”
我不好再说什么。
令我不解的第二个问题是治疗费。看来我做的是个非同小可的大手术,之后又是特殊待遇的看护,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院。所有这些我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但可想而知是个天文数字。
“嗯,大概会是一大笔钱。“橘小姐淡淡地说。
果然。我已有了心理准备,最近根本没去想这一大笔费用,捡了一条命已经没什么可抱怨了。
“这些冶疗费用可以分期支付吗?”我一边问—边在脑子里飞速计算每个月最多能付多少。搬家肯定没指望了。
橘小姐听了莞尔一笑:“不用担心哦。”
“啊?”我睁大了双眼。
“这次的治疗费不用你掏。详qíng现在还不能说。”她用食指抵着嘴唇,“首先,这次手术的相关费用全部从大学研究所预算中支出,因为手术还没成熟,还在研究阶段,理应如此,检查费用也一样。你要负担的是住院费、伙食费和杂费,不过,这些也有人替你支付。”
“替我?”我不禁提高声音,“究竟是谁?”
“很遗憾,现在还不能说。现在就让你知道的话对你不好。”
“……真不敢相信,像是做梦。不会是长腿叔叔①吧?”我摇着头自言自语。我想不出谁会这么帮我,亲近的人像约好了似的生都生活俭朴。“总有一无会告诉我吧?”
“嗯,总有一天。”她回答。
不管怎样,不用担心治疗费了,谢天谢地。
我转向第三个问题——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周围怎样了?比如单位,我无故休长假可能给厂里添了不步麻烦。
“这个也不用担心。”橘小姐说。“跟工厂联系过了,出院之前可以随时延长休假,虽说不能带薪。”
“真是帮大忙了,我还担心要丢饭碗呢。”
“怎么会呢!你遭这一劫是因为去救小姑娘,工厂为你骄做呢。还有,你平时的工作态度好像也是有目共睹的呀。”
“哦?”
①美国女作家韦伯斯特的同名小说中,孤女茱蒂得到一位不知名的好心人资助。茱蒂在不经意间曾瞥见那人被车灯拉长的身影,便称其“长腿叔叔”。
“你不是一向工作认真吗?”
我苦笑着挠挠头。上司大概对我很满意。
“老员工说我认真,其实是说我胆小,被上司驯得服服帖帖。”
“哎呀,说得真过分。”
“可能确实如此。上司说的不一定都对,可我没勇气提自己的想法,老实说也怕挨训斥。这就是懦弱吧,我很胆小的。”
阿纯很胆小——这是母亲的口头掸。
“认真工作不是坏事呀,况且,真正懦弱的人不会拼了命去救小姑娘。你自信些,工厂不也是因为肯定你的为人,才给你特别关照的吗?”
我点点头。很久没被人夸奖了。
“对了,探视问题怎样了?”我一问,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还不允许,还有许多问题没解决呢。”
“只见一小会儿也不行?我就是想让大家看看我挺好的。”
“抱歉,还不行。你自己可能没意识到,现在这个阶段对你非常关键。要是你受到点什么刺馓,也许我们就无法正确分析了——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危险。”见我沉默,她接着说:“谢绝探视还有一个目的,具体qíng况现在还不能说。全世界都在关注你现在的状态,如果现在允许探祝,大概媒伴会蜂拥而至,那就没法治疗了。”
“媒体蜂拥而至?”我迎上她的视线:“有那么夸张吗?不就是被qiáng盗打中脑袋吗?当然,对我来说这是件大事,但不会是大众喜欢的新闻吧,更别说举世瞩目了。”
她边听边摇头:“你不知道,你能这样活着、这样和我们说话意味着什么。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
“有一天?”
“再忍耐一下。”她温柔得像是在和还子说话。
我只有叹气。“那我只提一个要求。能给我拍照,把照片寄给朋友吗?可以的话我想附上短信。”
她右手撑着脸颊,左手抱着右胳膊肘想了一会儿,歪着脑袋点点头。“照片大概没问题,但得让我们确认一下你朋友直的身份。至于写信,我得去问问堂元老师。”
“我静候佳音。”
“期望值别太高哦。现在你的身体……不,你的脑子,已经不光是你自己的了。”
5
橘小姐说举世瞩目,但我不会单纯到全信她的话。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自己没有这种运气。我怕站在人前。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凡度日更符合我的天xing。
阿纯很胆小——这话父母不知对我说过多少回,特别是父亲,对我一直恨铁不成钢。父亲年轻时出来问dàng,好不容易开了家小小的设计事务所,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要求儿子也像他一样有活力。每当我被邻居孩子欺负跑回家,他都会大声叱喝。
记不请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父亲非要让我去爬家附近的大树。我不会爬树,但怕挨训还是奋力爬了上去。往下爬到一根粗树枝时,父亲说,“你从那儿跳下来。”我怎么也不敢跳,趴在树枝上直哭。父亲张开双臂说:“我会接住你的,快跳!”我还是只顾哭泣。这时母亲跑过来说:“gān吗让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你不知道他根本做不了吗?”父亲仍然沉默着张开双臂,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手,转身回家。我像往常一样,边哭边想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上了高中,我开始在家画画,父亲的脸色更难看了,说年轻男人在外头有更多该gān的事,甚至说,gān—两件坏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一般父母不会这么跟孩子说。
每当这时,母亲总说“不行的,阿纯很胆小……”,还要加上“认真善良是这孩子的优点”。父亲便越发不高兴了。
父亲去世时我上高三。蜘蛛膜下出血。医生说他gān活太拼命了,太概是所谓的过劳死。父亲确实很勤奋。我本想进美术学院,这时不得不改变计划。父亲留下了一点遗产,母亲说她可以出去工作养活我,但我不能那么没出息。
可以上学,还有工资拿——被这样好的条件吸引,我参加了现在所在工厂的系统职业学校入学考试。除了画画,我对机械也感兴趣。
学校的学制和大学一样是四年。至此还算一切顺利。然而,母亲心脏痛发作让我手足无措。一天,我从学校回家,发现她倒在厨房。我知道,以后没人能保护自己了。我默默哭了好几天。
“别为难自己,活得像你自己就行了。”母亲生前常这么说。她了解我。我也像母亲说的那样活着,平凡,默默无闻,这样比较适合我。
一天夜里,堂元博士带着若生助手走进房间。和以往的巡查不同,博士腋下夹着个大大的文件夹。我有些紧张。
“今天怎么样?”
“还行。”
“嗯。”博士点点头,在chuáng边放了把椅子坐下,“今天给你作个测试,目的是确认一下脑功能恢复了多少。”
“我觉得恢复了很多。”
“嗯,听了小橘的报告,我知道你的健康状况不错。但是,脑的损伤会以完全想象不到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得加倍小心。”博士打开膝盖上的文件夹,“先问问你的名字吧,然后是年龄和住址。你大概会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但是否记得自己事关重要。”
“我不会那么说的。我叫成濑纯一,二十四岁,住在……”我流利地回答。
博士又问了家庭和经历。我说起父母时,站在博士后面的橘小姐垂下了眼帘。她是个善良的女子。
“你说你曾经想当画家?”
“对,现在我也喜欢画画。”
“哦,现在也是?”博士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周末时基本上我都在画画。”
现在我的房间里大概还摊着刚开始画的画布呢。
“你都画些什么呢?”
“什么都画,最近主要在画人像。”
模特儿总是同一个。
“嗯。”博士稍稍直了直腰,舔舔嘴唇,“现在呢,还想画画吗?”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接着,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让我接受了智力测试的笔试,测的是计算能力和记忆力。我觉得自已的智力和遭遇事故前似乎没什么差别。
“辛苦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博士把我的答案夹进文件夹,站了起来,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俯视着我,“小橘跟我说了你想给朋友寄信的事,批准了。”
“多谢。”我在chuáng上点头致谢。
“你的朋友叫……”博士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叶村惠——是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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