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仪式是大家挨个和英雄握手,魏筝发现林静不见了。她悄悄走出病房,发现林静并未走远,他就站在门口,双手抱着胳膊,全身僵硬。
“你不和英雄握手吗?”魏筝问。
林静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松动。目光朝左右瞥了瞥,忽然脸色又变得煞白,刚松弛了一点的身体再次绷紧,态度又坚决起来,用力摇了摇头。
魏筝叹了口气,走进病房,把孩子们领了出来。
英雄拄着拐杖把大家送出门,走到林静身边时,英雄的拐杖滑了一下,身体眼看就要倒下去,大家发出惊叫,林静也发出惊叫,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把英雄扶了起来。
“谢谢。”英雄笑着摸了摸林静的脑袋。
林静脸色已经白得像个死人,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一般,眼睛瞪得极大,浑身颤抖,嘴唇半张,一副吓傻了的模样。
大家都看出不对劲了,英雄着急地说:“快叫医生!”
一个孩子跑去喊医生了。
英雄抓着林静的胳膊,正要问什么,林静猛然一阵更加剧烈的颤抖,一把甩开英雄的双手,眼泪哗地流了下来,转身就跑。魏筝想去追,英雄的身子却被林静推得一倒,她只好先扶住他,等英雄站稳,林静也跑得没影了。
【5】
就在这个晚上,魏筝的大伯死了。她连夜赶去守灵,第二天清晨,又赶往学校上课。一个晚上没怎么睡,黑眼圈十分明显。临走前,她再三叮嘱其他人:一定要严密看护大伯的尸首,严防那个剥皮大盗 现在不火化的死人越来越少了,大伯家又住在郊区,完全符合剥皮大盗的条件,不可不防。
上午她没有课,一个人待在办公室,想起大伯生前的一些事,眼泪忍不住往下流。怕人来人往地看见,尤其怕人们重复问相同的问题,她把眼泪擦gān,用茶水洗了洗眼睛,对着镜子照照 看不出哭过。
装出一副笑脸穿过走廊,趁人不注意,推开走廊尽头的小杂物间。
这是学校里专放笤帚、拖把之类物品的小杂物间,平时很少有人来。房间很小,地面上堆满了杂物,墙壁上一个窗户也没有,陈旧的空气散发出灰尘的味道。魏筝把房门关好,自己坐在一堆折叠起来的地毯后面,尽qíng地哭了起来。
刚哭了一会儿,门忽然开了。魏筝大吃一惊,连忙撩起衣襟擦gān眼泪,有些害羞地从地毯后探出头去,一眼看到了林静。
林静没有发现魏筝,他把门小心地锁好,在原地站立了几秒钟,转过脸来,朝魏筝这边走过来。走近了两步,魏筝看到了他的脸。
他的脸上被大片大片的红斑覆盖,几乎看不到正常的皮肤。
他走到离魏筝两步远的地方,忽然蹲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抱着一把扫帚,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小股小股地流淌出来。
“林静,你怎么了?”魏筝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头。
林静浑身一颤,蓦然瞪大眼睛盯着她。认出是魏筝之后,他警惕的神qíng慢慢褪去。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猛然跳开,也没有神经质地立即跑去冲洗头部,反而是悲伤地叫了一声“魏老师”,抬起手擦拭脸上的泪水 他的手和胳膊因为抱着扫帚而变得脏兮兮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肮脏的胳膊上同样布满了大片大片的红斑。魏筝顾不得许多,撩起他的衣襟一看 他全身都布满了同样的红斑,皮肤上结着薄薄一层血痂,差不多可以用“体无完肤”来形容。
“你这是怎么了?”魏筝吃惊地问。
“皮肤过敏。”林静抽搭着说。
“啊?”魏筝顿时明白了,“你平时不让别人碰你,就是怕皮肤过敏。”
林静神qíng悲伤,目光闪烁,过了几秒钟才点了点头:“什么脏东西也不能碰。”
魏筝怜悯地把他揽在怀里,他很温顺,把头贴在她胸前。但魏筝马上想起这会导致他皮肤过敏,便把他推开,不料他反而伸出胳膊,环抱住她的脖子,在她怀里压抑地哭出了声。魏筝竭力安慰他,最后,预备铃声打断了他的哭泣。他从口袋里掏出湿纸巾,小心地把脸和胳膊擦gān净,站起来,对魏筝鞠了个躬:“魏老师,我上课去。”
他把门打开,目光左右瞥了一下,走了出去。魏筝紧跟在他身后,还想叮嘱他几句,忽然见他脸色大变,浑身剧烈颤抖起来。顺着他的目光,她望过去,看到孙美丽正站在走廊尽头,愣愣地望着他们。注意到魏筝的目光,孙美丽面无表qíng的状态瞬间改变,变脸般换上一副极度虚假的笑容,小女孩般撒娇地招呼着:“啊,魏老师啊,我们家林静是不是惹事了?”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快步走来。
“没有没有。”魏筝连忙说,“林静皮肤过敏了,你怎么不让他在家休息?”
孙美丽怔了怔,立刻笑着说:“我怕影响他的学习呀。”
“快去医院看看吧,”魏筝说,“看起来怪吓人的。”
“好吧,那谢谢魏老师了。”孙美丽拉起林静的手,两人边走边频频回头跟魏筝说谢谢。
【6】
两天以后,林静重新来上课,身上的血痂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皮肤上显出一条一条新鲜的痕迹。魏筝想摸摸他的头,但是他猛跳着闪开了。一切又恢复了原状,他保持着过度的洁癖,不允许任何人碰他,也不吃学校里的食物。魏筝给孙美丽打了个电话,问起这种过敏症的起源,孙美丽也不知道,两人相对叹息了一阵,便挂了电话。
日子过得飞快。魏筝的大伯下葬了,大家提心吊胆地看护坟墓,直到水泥浇筑好,也没有发现剥皮大盗的踪影。这期间林静的过敏症又发了两次,照例是体无完肤。
几个月后,剥皮大盗又行动了,这次他的技艺差不多已经炉火纯青,一整张尸体的皮被完整地剥了下来,如果不是左脚那里缺损了一块,就算得上毫无瑕疵了。魏筝聚jīng会神地看着新闻,新闻上被剥皮肤的尸体显得异常恐怖,冷不防背上被人拍了一下,她吓得惊叫起来,回头一看,孙美丽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孙大姐,是你啊,吓死我了。”她吁了一口气。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孙美丽随手翻看她桌上的报纸,只看了一眼,便尖叫着把报纸扔开,“太可怕了,这什么东西啊?”
“剥皮大盗。”魏筝苦笑道,“你说,这剥皮大盗身上,会不会有尸体的腐臭味啊?”
“不会吧?”孙美丽睁大了眼睛,耸起鼻子闻了闻。
门口咣当一响,一个人影跑了开去。魏筝快步走到门口一看,林静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是谁啊?”孙美丽问。
“没看清楚,一个女学生。”魏筝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孙美丽走后,她回到教室,目光瞥向林静的座位 林静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抬起胳膊使劲嗅。这个动作让魏筝心里结了一个疙瘩。
第二天,林静的过敏症再次爆发。
【7】
时间持续飞奔,魏筝渐渐地习惯了林静的洁癖。除了时不时地爆发过敏症之外,林静基本算得上是个乖孩子,洁癖令他过分地安静,在别的男孩调皮捣蛋的时候,他常常独自坐着发呆,但这并不妨碍他jiāo了几个好朋友 在不接触的条件下,他还是很愿意和别人聊天的。
和林静关系最好的,除了赵阳,就是彭熙chūn。彭熙chūn的身材几乎和林静一模一样,从背后看,人们常常把他们两人弄混了。但两人的xing格完全不同,彭熙chūn活泼开朗,调皮捣蛋那是有名的,这样xing格迥异的两个人居然能成为朋友,让魏筝百思不得其解。
课间cao令魏筝头疼,总是有那么一两个孩子躲着不来做课间cao。
这天照例如此,清点人数,发现彭熙chūn没来,魏筝说:“林静,你去教室把彭熙chūn叫来。”
林静飞奔而去。
魏筝左等右等不见他们来,眼看课间cao都做完了,学生们陆陆续续往教室方向走,这两个孩子还是没有来。
魏筝想起自己的手机忘在讲台上了,得趁着那帮小毛头没回教室前收拾好,否则不知道会发出去多少条无聊的短信。加快脚步,赶在所有孩子之前,她赶回教室,推开虚掩的门。
教室里坐着两个孩子,他们肩并肩,背朝着门口,从身后看,分不出谁是林静,谁是彭熙chūn。
“你们怎么不去做cao啊?”魏筝边朝他们走来边问,身后陆续有学生跑进来。
两个孩子一动不动,谁都不说话。
走得近了点,魏筝才发现,其中一个孩子浑身血红。
林静的过敏症又犯了吗?她正这么琢磨,鼻子里传来一股浓重的腥味,像是谁杀了头羊,血ròu混合的味道。穿过桌椅拦住的走道,她一眼瞥见两个孩子的脚下 一摊黏稠黑红的血在他们脚下汇集成一个小潭,那个血红的孩子,浑身上下都在朝下流淌着鲜血。她心跳骤然加速,一把捂住了嘴。身后几个孩子惊叫着蹦跳过来,一个孩子xing急,一把跳到林静和彭熙chūn前方 林静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前方,而在他身边,那个应该是彭熙chūn的孩子,已经没有了脸 他的脸上血ròu模糊,整张脸皮被削去,一双眼睛突出在脸上,仿佛凝固的血池里漂浮的塑料球。
不止是脸,实际上,彭熙chūn从头到脚的皮肤,都已经被人彻底剥去。
魏筝和学生们呆愣了几秒钟之后,不知谁率先发出尖叫,接着,仿佛被传染一般,所有的人都狂叫着朝教室外冲,有的人冲到半路就开始呕吐。魏筝把孩子们推出去,阻止其他孩子进来,把教室门锁好,忽然浑身瘫软,一把坐在教室门前的地上,手牢牢按住门把手,有气无力地对闻声赶来的其他老师说:“剥皮大盗,快报警!”
【8】
警方的调查持续了半个月,一无所获。唯一可能的目击证人林静,在沉默了三天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林静说,“我一进教室,就看到他变成这样了。”
无论人们怎么问,他翻来覆去只是说这句话。
慢慢地,这事就过去了。
教室里少了一个人,空的那张桌子就成了大家堆放杂物的地方。开始几天还有人议论此事,后来也就渐渐忘记了。
【9】
林静和赵阳互相搭着肩膀,抱着篮球从教室外跑进来。赵阳一头大汗,一进教室就去接水喝。只剩下一个纸杯,赵阳把水喝了,给林静接了一杯水,林静摇了摇头,用手捧着往嘴里送了几口水。
“林静,你怎么不热啊?”赵阳撩起衣襟没头没脑地擦汗,把肚皮敞开来chuī风。
林静笑着摇摇头:“我不热。”
魏筝远远地看着林静,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如果说彭熙chūn出事后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林静发生了改变。他的洁癖差不多完全消失了,现在谁都能碰他,他也满不在乎地随便和什么人接触,甚至抢着去倒垃圾桶,除了还是不吃学校里的饭菜、不愿意和别人共用饮水的杯子之外,和其他孩子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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