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有两排房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里会空无一人。靠近铁栅门的那间平房,门朝北,窗向南。门是由破木板拼凑的,一把铁钩子就是锁。房间里有把摇椅,靠chuáng的墙上糊着报纸,两个破沙发露着棉絮,沙发前放着一张油腻腻的茶几。窗下的椅背上搭着毛巾,窗外,二亩荒芜的地被雨淋着,田鼠躲在蒲公英叶下避雨,公路上有拖拉机驶过。
另外几间平房堆满了杂物。我娘是个女的,(屁话!)单独住在其中的一间。蜘蛛从房顶上垂下来一直垂到我娘的纺车上,别人给她点棉花,她就纺线,闲着的时候便纳鞋底。除了那两个瘫子,别的人都穿着我娘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墙形成的一个夹角,就是茅房。几块砖堆起几个支点,香烟盒扔的到处都是,雨很有耐xing,把一堆堆晒的gān硬的屎砸的稀巴烂,象huáng河一样向低洼处流淌。
平房对面是四尖大瓦房。三间是仓库,摞满了筐,老鼠在里面吱吱扭扭的xing`教,下了一窝又一窝。剩下的一间是宿舍,门窗朽坏,雨声哗哗,房间里的空气cháo湿压抑,地面痰迹斑斑,十几张有上下铺的铁chuáng靠墙放着,粗布被子象腐烂的尸体发出一阵阵闷臭。(捂住鼻子!)一个穿烂牛仔裤的哑巴站在房子中间唱歌,他一直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个戴毡帽的瞎子拉着二胡给他伴奏。那个侏儒,坐在三条腿的小板凳上捧着大脑袋沉思,他的头象个冬瓜,别人便叫他冬瓜,我娘则叫他大头。几个瞎子坐在桌前听收音机,收音机正在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两个哑巴打着手势jiāo谈,一个说这鱼要下到明天中午,另一个说最好下到晚上。墙角,一个瘸子和一个瘫子盘腿坐在下铺喝酒吃猪头ròu。瘸子叫小拉,是东关的回民,残疾使他忘记了自己的民族。我娘对我说,猪爹爹,狗奶奶,老驴是小拉的姑奶奶。那个瘫子叫家起,他找了快木板安上四个轮子,他坐在上面,用手划着,好象周围是海。他来到柳营时饿的都划不动了,柳青给他两个馒头,他吃完后噎的直瞪眼,好久,打了一个很响的嗝,(鹅!)他说这一路,受罪啦,我饿了就要饭,困了就捡个平坦的地方躺下。
其余的人在睡觉。我爹鼾声如雷。
一群蛆聚在一起可以比喻成热闹,一群残疾人聚在一起又比喻成什么呢?
铁栅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外一棵是榆树。有一天,柳青从门里出来把榆树砍了,做成把摇椅,在窗下让身体摇晃起来,好象他就是那个在风铃里长大的人。(叮铃铃叮铃铃!)他似乎很累,常常望着窗外沉思,后来天黑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棵柳树,有风chuī过,千古绝唱!
1980年,一个算命瞎子路过此地。他拍着树gān问柳青,这是棵柳树是不?柳青说恩。树高两丈八是不?柳青说差不多。那正南方有个水坑?柳青说有个池塘。瞎子又问西南方土墙根下有块碑?(神仙?妖jīng?)柳青说是,上写着“泰山石敢当”。瞎子点点头,喃喃自语,和我梦见的一样。
柳青说这树是我种的。
一方水土养育一棵树,一棵树保佑一方水土。(阿弥陀佛!)
柳青的父母早亡,是1958年吃观音土撑死的。那时柳青还是个孩子,他折了根柳枝,他把树叶吃掉,把树枝cha在门前的公路壕里,撒完一泡尿,然后他就逃荒讨饭去了。在他走后,那根柳枝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树上挂着个破邮箱,没有信来,久了,成了小鸟的窝。
柳青在外漂泊流làng了很多年,他领回来一个四川女人。那女人头发又粗又脏,且带有骚味。她会编筐,她留下一团粉红的ròu之后就去世了。野shòu分雌雄,家禽分公母,人则分男女。那团ròu是个女婴。我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她。
柳青给她取名柳叶。我则叫她叶子。
柳青挨过饿,受过苦,这使他坚qiáng,能忍耐,遇见困难即使低头也挺起胸膛。他胸有城府,笑的时候也皱着眉。他目光敏锐,看到了社会最底层有些人在闪闪发光,那是些废物,那也是世界上最廉价的劳动力,这使他成为最早的万元户。1992年,柳青获“全国十大杰出青年”称号。他在演讲时说,这世上有残人,但绝没有废人。
我爹和我娘都是苦命人。
院里有口井,青石镶着一圈黑暗,上方吊着木桶,旁边有个石槽,常有小鸟在深夜飞来喝水,继而飞去。我娘熟悉石槽的每一个棱角。我爹曾把它高高举起,然后放下,向周围的人伸出两个手指,别人便知道石槽重二百斤。(厉害,都躲远点!)
石槽里每天都泡着一堆脏衣服,我娘天天洗衣洗到深夜。她无所谓黑暗。她愿意帮助别人,别人叫她“妹子”她会感到幸福,虽然这幸福微不足道。我爹捧着个氤氲升腾着热气的茶杯,出神的望着窗外。
我娘对生活不敢有任何奢望,听听鸟叫就已经足够。(拐古拐古!)她第一次听到叶子咯咯笑的时候便呆住了,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声音。柳青让她抱抱叶子,她赶紧摇着头搓着手说,大哥,俺丑,吓着她。柳青说没事还是把叶子放在了她怀里。当一个柔软的小身体紧贴在我娘胸脯上的时候,一阵幸福的战栗传过全身,这是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到的感觉,仿佛幻觉,在我娘以后的岁月里久久不能忘怀。
我娘觉的这辈子不可能有个孩子,没人肯娶她。我娘小时侯有过一个布娃娃,她为此绣了很多星星和花糙。后来我娘在垃圾堆里捡到了我,当时她对我爹说,老天爷给了咱一个孩子。
女人喜爱孩子,就象chūn天喜爱小糙。我娘很不好意思的对柳青说,叶子的尿布,给俺洗吧!我娘的声音带着恳求。柳青理所当然的答应了。(恩人!)
那一夜,石槽里的衣服格外的多,我娘则把最好的葡萄留到了最后。她洗完衣服,换上一池清水,月光照着,她坐在马扎上哼着歌谣,然而几块尿布很快洗gān净了。我娘闻闻,觉的不满意,又再洗一遍。
我奶奶感跷着脚尖把尿布晾在院里的时候,我爹悄悄走近,我娘来不及转身就被拥抱,她惊呼一声哎呦,立即掐我爹的胳膊。我爹气喘吁吁,力大无穷。(这个流氓!)我娘的腰带挣断了,那是一根糙绳,她叫喊着,声音却渐渐变成央求变成呻吟--我爹的右手揉着我娘的左Rx房,我娘感到一阵阵晕眩,身子发软手仍就紧紧拽着裤子。(谁让你系糙绳来着!)
这幅画yíndàng而又美丽。
当一个卑微的灵魂产生对另一个卑微的灵魂的爱慕,惊慌,充满幻想,惊慌好比gān柴,幻想化做烈火,一切光明温暖随之出现,天地随之旋转。
柳青在第二天用棍子将我爹教训了一顿,棍子打在我爹头上邦邦的响,(活该!)我娘哆嗦着身子扑通跪下了,她抱住柳青的一条腿捉,别揍他,俺没想叫你揍他。柳青扔了辊子问我爹,你愿意娶她不?我爹捂着头神色慌张,他看看我娘,咧嘴一笑说,啊啊啊。柳青又问我娘,那你愿意嫁给他不?我娘捂着脸,过了一会,点点头。
两瓣蒜拼起了一颗心,两根葱摆成了十字架。感谢上帝,我爹和我娘结婚了。(阿门!)他们选了个好日子,好日子就是yīn天下雨的日子。他俩不用gān活,在那天结婚就象一滴雨拥抱另一滴雨。
那天我娘早早的洗了脸,洗了头发,用一根火柴把指甲fèng里的脏泥挖掉,闻闻手指,然后我娘开始编辫子,不知不觉脸红了,我娘摸摸脸说,真热啊!我爹一夜未睡。新郎官是最大的官。我爹用一根手指就把所有人弄醒。冬瓜揉揉眼,吧嗒吧嗒嘴说,你得买几只jī,再打点酒。我爹一拍脑门,顶风冒雨去了北关的菜市场。
我娘焕然一新。脸上抹了雪花膏,腰上系了新的糙绳,胸罩是条洗gān净的毛巾。冬瓜敲门进来说,走,去找你男人。柳青把写有喜字的报纸贴在大门两边。堂屋里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在期待我娘的出现。新娘是最美的女人。冬瓜笑嘻嘻的把我娘领到小拉面前问,这是你男人不?我娘摸摸小拉的头说,不是。冬瓜又把我娘领到家起面前问,那这个是你男人不?我娘摸摸家起的背说,这个也不是。
我娘摸遍了所有的人没有找到我爹。冬瓜说,你男人走了,不要你了。(886?)我娘说,大头,别闹。我爹这时回来了,左手提着jī,右手提着酒,腋下夹着几个长缨的大萝卜。他站在门口,浑身滴着水。
冬瓜把我娘领到我爹面前,这是你男人不?我娘没说话径直扑到了我爹怀里。冬瓜蹦着欢呼一声万岁,别的人跟着起哄,一个哑巴向我爹我娘竖起大拇指,一个瞎子挠挠头发,几片碎纸掉下来。
我爹成了我娘的眼睛,我娘成了我爹的舌头,他俩都是有用的东西。我娘从未来过月经,她的地只长荒糙,生不出孩子。爹的jīng子便感到孤独,那成千上万的蝌蚪,游啊游找不到朋友。
有天清晨,来了两个人。
其中的那个女人才是我的亲娘。我常常踢她。她的一只袖子空空如也,头发烫过,被风chuī的凌乱,她叫陶婉。另外一个男人,手里提着包,眼睛里布满血丝好象隐藏着机警。
聋子?柳青问那个男人。
男人摇摇头。
哑巴?
男人说不是。一阵风chuī过,他撩起裤脚,柳青看到半截木头做的假肢。后来那假肢长出了木耳。柳青说进来吧!
门开了,悲剧从此开始。
那个男人叫戏子。他有羊癫疯,每个月都要来那么一回,这让他象个娘们,但他带来了文明。他修复井栏,待到夏天井栏上爬满了牵牛花。一个瞎子凑近说香,我娘问戏子啥色,戏子说粉红的。我娘点点头,这花我看见了。他在院墙下种菜,他妹妹陶婉养了几只jī,高兴的时候杀一只。抹布有多脏,生活就有多乱。他向柳青建议每个人都必须洗脸刷牙。他和我爹重建了厕所,用三合板将男女分开,用砖和水泥砌成一排“凹”。窗台上有几个坛子,既然那不是唐朝的坛子,他就盛了水,腌了jī蛋。在一个雨夜,有只小老鼠偷偷听到他对他妹妹说,你这老姑娘,该想想办法了。
陶婉的眉宇间早透着哀怨与yíndàng,少了一支胳膊后,生活中遇见的男人便越来越少。她站在门外第一次看见柳青,柳青正抽着烟斗,她看见一个烟雾缭绕不很清晰的面孔,那正的她梦中的男人。从此一个声音便在脑子里回dàng,起初那声音很弱,却一步一步质问着走过来:嫁给他。闪电划过夜空,这念头始终带有香味,在黑夜里静静的昙花一现。
尘封的箱底,会有泛huáng的回忆。陶婉找到一张女人的照片,就吃醋似的问这是谁哎?柳青说,我那死去的媳妇,你很象她。到晚上,她在她的小屋里躺下,她并不困,我娘摸索着进来把叶子的尿布放在她chuáng头上,睡了没?她低吼一声滚熊,就望着灯泡胡思乱想。我很象他媳妇,她自言自语。第二天,她给叶子换尿布的时候故意把叶子拧的哇哇大哭,然后掏出Rx房,对柳青说,看,这小东西饿了,吃的多香!(你要不要来几口?)柳青皱眉一笑,,笑容中带着猥亵。男人都是坏蛋,不坏的是胆小的。柳青见到Rx房很容易联想到xingjiāo,却没能联想到孩子。当晚,月光很好,一个女人光着脚丫,用中指轻轻推开柳青的门,她在黑暗里紧张了一会,就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柳青醒了,其实他一直没睡,他本因为这是一个梦,但他的声音在拒绝,他的手在犹豫,他的心已经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