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绣花鞋/梅花党_张宝瑞【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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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薇随柯山走进东屋。一进门,白薇险些踩着那只老猫。

  屋内弥漫着一股cháo湿发霉的气味,一间土炕,一个旧木柜,屋角堆着几个破铁锹把,壁上挂着一串发霉的红辣椒。

  柯山抱来一chuáng破旧的被褥,又端来一碗开水。

  白薇坐在炕头,望着露着窟窿的纸窗。

  柯山又端来一个破脸盆,盛着半盆热水,还搭着一块旧毛巾。

  白薇问:“你的伤口怎么样?”

  柯山说:“没事,擦了点皮,刚才我包扎了一下。”

  白薇有些感激地说:“都是为了我……”

  柯山憨憨地笑了笑,对白薇说:“你睡吧,早点休息。”

  他退了出去,掩好了门。

  白薇关上窗户,朝外望了望,柯山正走进正屋,她听到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

  白薇向柯山娘的屋里望去,正见在惨淡的烛光下,柯山娘一双眼睛凶狠地盯着她。

  白薇倒抽了一口冷气,缩回了身子。她走到门口,闩好门,然后洗了洗下身,又洗了洗脚,她把双脚泡在盆里,怔怔地发呆。

  白薇扯过自己的小手提包,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捏出一枚梅花徽章,掂在手里,聚jīng会神地望着它:我难道就在这冰冷的小山村里度过凄凉的一生吗?……

  白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白薇白皙的小巧玲珑的双脚泡在盆里,盆里的水渐渐变得浑浊,最后汇成一股殷红的血水……

  白天,白薇一身农村妇女的装束,赤着双脚陷在猪圈的泥里喂猪。

  柯山喊:“红柳,吃饭了!该歇歇了。”

  白薇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越擦越脏,喊道:“来了,来了!”

  庄稼地里。白薇赶着老huáng牛耕田,她戴着糙帽,额头上挂着晶莹的汗珠。

  一道闪电,bào雨将至。柯山远远地喊道:“红柳,要下雨了,回来吧!”

  bào风骤雨,天色昏暗,雨幕白茫茫的一片。

  白薇浑身jīng湿,赶着huáng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白薇滑了一跤,跌倒在地。

  柯山跑到这里,扶起白薇,他关切地问:“没磕着吧?”

  白薇摇摇头说:“我有点冷。”

  柯山四下望望,脱了汗衫,披在白薇身上。

  白薇发抖,说:“我还是冷。”

  柯山紧紧抱住白薇,他觉得像是抱住一块冰,白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

  晚上,白薇躺在炕上,脸庞通红,她发着烧,嘴里说着胡话。

  柯山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进来。

  柯山说:“红柳,喝点姜汤暖暖身子,烧就会退的。”

  白薇睁开眼睛,微微苦笑。

  柯山一勺一勺地喂白薇喝姜汤。

  门被风“呼啦”一下刮开了。

  柯山娘拄着一个拐棍立于门口,银发苍苍,被风chuī得拂动,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罐子。

  柯山说:“娘来了?”

  柯山娘颤巍巍走到白薇面前,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柯山娘说:“少说也得有39度,我给她拔拔罐子。”

  柯山往后挪了挪身子,柯山娘坐到炕上,她把拐棍支到一边。

  柯山娘说:“把那地窑里的酒拿来,再拿盒火柴。”

  柯山出去了。

  柯山娘扳过白薇的身子,把她的上衣脱了,露出后背,并用那双粗糙的老手在她的后背揉搡。

  柯山娘说:“这细皮嫩ròu的,滚烫,烧得不轻,寒气太重,一直生活在山里吧?”

  白薇没有说话。

  柯山拿着一个瓷瓶和一盒火柴走了进来。

  柯山娘拿过拔罐,chuī了一口气,拧开瓷瓶,一股酒香扑鼻而来。她把酒倒入拔罐,熟练地点燃火柴,一伸拔罐,淡蓝色的火苗腾地升起。

  柯山娘笑道:“这洋火好使。”

  她熟练地把拔罐扣在白薇雪白的脊背上,一个个拔罐。

  白薇笑了,柯山也笑了。

  他背着白薇飞快地在雨中跑着。

  过了一个月,柯山家的窗户贴着一个“喜”字。

  白薇在镜前梳妆,露出了一丝笑容。

  又过了几年,反右斗争开始。

  这天晚上,柯山娘问:“红柳呢?”

  柯山回答:“今天校长找她谈话了。”

  “谈什么?”

  柯山说:“去年她给学校党支部提了意见,学校定她为右派。”

  “右派是什么?”

  “就是共产党的敌人,学校右派有指标。”

  柯山娘说:“她平时不说话,怎么会成右派?她不说是不说,一说就要命。你赶快找她去,她别寻了短见……”

  柯山一听,慌忙奔出门外。

  柯山沿着小路,穿过那些沉睡的农舍,来到村外。

  原野上散发出清新、cháo湿的泥土气息,糙叶和树枝上,挂满颗颗水珠儿,在皎皎月光下,闪闪发光。

  青蛙哼哼唧唧得意地叫着。

  小麦huáng了,看不到边的绿色的庄稼地,东边的一条小河慢慢地淌着,星星点点的落花,飘浮在河面上,渐渐地连成一片,悄悄地飘着。

  远处的山岭,像云烟似的,贴在黑色的天际,若有若无,几乎与天色融合了。柯山又走了一程,前面出现一片菜地,就像棋盘一样,辣椒枝上挂满了大“红灯笼”,紫色的圆滚滚的茄子就像伸出来的拳头,冬瓜一个比一个大,铺着白白的一层霜,颤悠悠地晃动着身体。

  和煦的风,送来一阵阵菜香,沁入柯山的心田,他全身顿感轻松多了。月亮,绣球似的缀在天上,四周寂无人声。

  蓦地,柯山眼前一亮,只见潺潺流淌的小河堤岸,出现一个人字形的金色光环,就像都市之夜的霓红灯,流云般的闪烁。

  柯山惊呆了,疑似是在梦里,他向那个金色光环走去。

  愈走愈近了,只见一个身穿白色睡衣的女子静静地坐在河堤上,凝神沉思。她的一双雪白的脚丫踩在河里的鹅卵石上,河水漫过了她的小腹。

  她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一望无际的远方,胸脯有节奏地此起彼伏。

  是红柳。

  柯山激动地叫着:“红柳!”

  白薇发现了他,朝他微笑着。

  “原来你在这里”。柯山走近了她。

  “我和地气接通了”。白薇绽开了笑脸。

  她的两只纤巧的脚丫在鹅卵石上滑动着,没有任何修饰,像光彩耀人的贝壳。

  “你这样会受凉的”。柯山亲切地说。

  “不,我和天地相通了,你感觉了吗?土地虽然表面安详而湿润,但却孕育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像一个qíngyùqiáng烈的女人正在准备会见她喜欢的男人一样。一股生命之水,在蠢蠢yù动。就在这湿漉漉的土地上,当它急不可耐地准备接受恩赐的时候,种子便在戳破的地方一拥而下,于是大地便孕育起小麦、高粱、水稻、玉米……就像温qíng的少妇在她的肚子里怀胎一样。

  白薇说这番话时,眼睛光闪闪的,接着扑簌簌淌下一串亮晶晶的泪水。

  四周静极了。

  白薇轻轻地吟着一个诗人的诗句:

  那地方

  水是响的

  仿佛都坐在这岸的一边

  生命的飞翔

  月光照着

  埋在水下的白嘴唇——

  白薇说完,嫣然一笑,跃身跳入水中……

  白薇在水中消逝了。

  柯山叫着:“红柳!红柳!……”

  翌日,村头坟地矗立一座墓碑,碑身上镌刻着:红柳之墓。

  白花纷飞。

  柯山默立墓碑前。

  这天深夜。

  天色已黑,皎皎月光下,五台山一座寺院,一座座屋顶上的琉璃瓦闪着yīn冷的光。

  塔影冲霄,松声贯耳;一株古松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筐箩。

  树上挂着一口古钟,一个老尼坐着打盹儿。

  夜来了,寒气袭人,偶尔飞过的山鹬苦闷的呼叫声,划破了这夜的寂静。

  白薇木然地站在寺院门口,走了进去。

  远处响起一阵抑扬顿挫的吟唱:

  菩提树,佛菩萨,

  谢菩萨打坐在莲花座下,

  换上一件袈裟,

  只说是人间最好,美玉无瑕,

  却原来是这般虚伪荒唐,

  都只为争夺那富贵荣华。

  却不想这都是水中捞月,镜里看花,

  幸把红尘早看破,一心一意无牵挂,

  只乐僧人仰天笑,糙鞋踏遍路天涯。

  呀: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大雄宝殿内。白薇双膝跪地,虔诚地把三炷香cha进灰烬重叠的铜鼎,然后,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四大班首,八大执事分立清洁法师两侧,为白薇举行具足戒大礼。

  主持大礼的监寺尼姑待钟声响后,朗朗说道:“皈依佛门,十戒已受,承我寺之脉,沐恩师教诲之德,偌宗之女受具足大戒。”

  铜钟三声巨响。

  白薇说:“恭听众位大师教诲。”

  钟声绕梁回dàng。

  清洁法师问:“弟子十戒持之如何?”

  大师们齐声喝道:“十戒谨等,持之以恒,此女无妄,我等作证。”

  白薇又在佛像前连磕三声响头。

  清洁法师说:“佛门戒律,复诵之。”

  白薇说:“勿杀生;勿偷盗;勿妄语;勿饮酒;勿yínyù。”

  清洁法师接过侍从尼姑捧过的剃刀。

  清洁法师走到跪在地上的白薇面前。

  白薇美丽的秀发被剃得gāngān净净。侍从尼姑把饱浸香油的灯花递到法师手中。

  清洁法师缓步踱了过去,逐个把灯花整齐地安放在白薇洁净的头项上。

  白薇静待着清洁法师点燃头顶上的九盏灯花。

  法堂沉静,尼众的注意力集中于法师手中的蜡烛。

  法师躬身,用蜡烛点燃了灯花。

  瞬息,九颗火苗在白薇的头顶燃烧起来。

  白薇一动不动地跪着,就像一尊石像。她的头皮冒着缕缕青烟。她觉得钻心般的疼痛,但咬紧牙关,没有呻吟。

  法师说:“尘缘,斩断了。”

  法师把度牒、衣钵授与白薇,十分郑重地说:“为师今日为徒儿赐法号‘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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